第五章 “方大哥!”他身边响起一个响亮得近乎豪爽的声音。跟他多年来想像的细软 长发截然不同,他以为是身后那两个穿白制服胖妇人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可他却花了很久才把她认出来。她胖了,尖尖的下巴成 了圆扁,还嘟噜出来。她长发剪短了,从颈后斜斜削上去,颜色也变成焦黄。她穿 了件绣花水缎的衬衫,一条黑裙。她是刻意打扮过的,涂了过分鲜艳的唇膏。 他有一点混乱,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那两个女人,好像要坚持找出她和她们的 区别似的。 “勿好意思哦,落雨叫不到车,我等了交关辰光,来晚了来晚了。”她说话的 时候,眼睛还是那样骨碌碌转动,好像不知道自己脖子上已有了颈纹,还把自己当 作“小皮鞋”。 她的鞋子和裤管上沾了不少泥浆,被她用纸巾抹过,留下拖长了的土黄色湿痕。 出租车一定没关紧门,怎么甩了一车泥在客人腿上,他想。 她不等他邀请,就在对面坐了下来,就好像他从前交往过的几个女孩子那样, 第一次见面就作出认识了一辈子的样子。 他把手里的菜单卷起又放开,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左右打量一下,说:“我小辰光,老大房的甜点心,名气多少大,现在不灵 了。方大哥怎么会选这个地方。” 他觉得有点委屈。这地方是他特意选的。他本来想定金茂君悦,顺子告诉他现 在大家都上环球金融中心。顺子是他的跟屁虫,他打牌唱歌请女朋友,都让顺子选 地方。人有了钱,自然就有了跟屁虫。他最后没听顺子。可他是冤枉的。踩范金才 一家的是婶娘。但婶娘真能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似乎也不像。 没想到自己处处为她考虑,为她精心选择的地方还是遭到她的嫌弃,他的背有 点难受,只好一声不吭。眼光垂下之后,正好落在她的胸前。那胸脯在缎子衬衫里 圆浑得呼之欲出,能把衬衣撑开来,他不敢再看下去。 刚才还坐在对面聊天的白制服胖妇人却把菜单递给了她。 她点了牛尾汤、意大利面、法国蜗牛、芝士焗虾和车厘子派。她一口气点菜的 样子让他想起那晚年轻的陆家嘴女郎。白制服妇人一边用圆珠笔记一边啧啧称赞: “老吃客,都是我们的招牌菜!”他以为她会趁机接下话茬去,没想到她只是翻起 眼皮,看了那妇人一眼。 她转回头,嗲声问:“方大哥哪能今天生意空了,有晨光寻我吃饭?”这嗲声 不像发自这么丰腴的胸腔。 “侬……近来好吗?”他终于问。因为话在喉咙里酝酿了太久,几乎有点嘶哑。 他不知道应该在声音里放进什么样的感情,就好像劳累的大厨不知道该往汤里撒什 么调料,干脆什么都放进去一点,出锅时候已经变了味。 “我怎么会好?侬是运道好!”她尖声说。接下来,她的话就像她当年的长发 一样一泻千里:范金才高血压,前一阵子中了一次风,救是救过来了,但拉屎都不 晓得了,弄得一身臭;还有,她前头那个男人真不是人,每个月赡养费一拖再拖, 省下来给他二奶买补药吃;女儿也不争气,私立中学每期学费都扒她一层皮,书读 勿好,谈朋友是老鬼,小小年纪早恋,早晓得,养出来把伊浸在马桶里淹死算了… …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上下翻动的嘴唇。事态的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出乎他的预 料。他想过,也许她会在他面前埋怨,但没想到会爆发得这么彻底。他想像的还是 二十几年前她的样子,用小红皮鞋拨拉文胸的样子,眉眼淡淡的,厌恶和鄙视都是 淡淡的。 她说得兴奋,一抬手,搭在椅子上的手提包被她撞掉了。口朝下敞开来,摔出 几只扎了口的保鲜袋,里面一团绿一团黑的。她一步跨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 往保鲜袋里探寻的眼光。但迟了一步,他已经看到袋子里装的都是剩菜。 她弯了腰去捡。上衣一纵,露出一截浑圆的腰来,还露出一角肉色的内裤。他 盯着那几袋软塌塌的剩菜和那截内裤,觉得它们比她的舌头还能说明问题,生活现 状竟然是这个样子。 她把剩菜放进提包,重新拿到身后,抬眼看一下他。他装作没看到。她嘘了口 气,继续陈诉,说到高潮,已经是声泪俱下,顺手抽了张纸巾擤了擤鼻涕,在脸上 呼噜了一把。纸巾质量差,沾上水就掉渣,几片白纸屑贴在她的额头和鼻窝处。 他抬起手,想给她去掉脸上那几片白纸屑,手到半空的时候她却把脸凑过来, 等着他的手落到她的面颊。他忙不迭停了手,她的脸却没停,手和脸还是相撞了。 她顺势把他的手从脸上摘下来,包春卷一样包在她的两只手中。他的手被彻底 绑架了。 “方大哥,你要帮我呀……”她配合着手上双江合流的姿势,说。其实这合流 的架势她做得并不舒展,倒好像捧着一包必须处理的垃圾。 他的手在夹缝中辗转突围。他觉得有点心凉。他宁愿她像当年一样用皮鞋踢他, 就算还隔一层文胸。她用脚踢他是天经地义的,她用手温存让他犹如吃了苍蝇的恶 心。 “我怎么帮你?”他挣扎着问她。 她说:“你说呢?” 他嗫嚅了半天,想说他不知道。他抬起头,看见她也看着他,就好像当年自己 野在外面终于回家时,姆妈拎着鸡毛掸子等在门口看他的表情。姆妈的眼光在鸡毛 掸子后面说:“小赤佬,我算准你要死回来的!” 他终于发现了她的眼光里并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她算准了他。她算准无论她 要的是什么,哪怕是他十几年的青春,他也会眉头不皱地双手递上来给她。他从她 的眼光里终于明白,她从来就知道他爱她,比他自己还早,从十几年前他们还是青 涩少年的时候,从她用小皮鞋把文胸拨拉给他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 他抽回了手,他清楚地做了决定,不能给她。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哪怕她一把 鼻涕一把眼泪不遗余力地求他。他抽回了手,她醒悟到他的撤退。她知道,这次是 不可能达成和解了,她的缎子衬衫白穿了,鼻涕眼泪白抹了,两只手白握了半天。 她呼了口气,把自己靠在皮沙发深处,盯着他。 他明白她不是从这一刻这一天开始恨一个人的,她的恨已经藏了太久,她恨他 把她从一个绣楼上的小姐,变成现在这个胸大腰粗、拿着保鲜袋去装公司中午不要 钱的盒饭的妇人。她在跟卖菜的小贩口沫横飞讨价还价的时候,在公交车里被无数 黑黑白白的手推来搡去的时候,心里泛上的就是这样的恶毒。 他是在她的高声咒骂中仓皇逃出餐厅的,逃得似乎身后随时会飞出一颗手榴弹 掷中他一样。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把桌子上任何东西抓了去掷他——车厘子派是要打 包的,瓶瓶盏盏是会被白制服胖妇人揪住赔钱的。可是,她五光十色的咒骂却强得 过任何常规武器,即使追到他时只剩了个尾音,也还是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一周以后,老杨打电话过来:“上次你跟范金才家那女儿谈的庭外和解,怎么 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失败了。” “哦,难怪,”老杨在电话里说,“那范老头昨晚心脏病突发,翘辫子了。” 他难过了一阵子,她一定更恨他了。后来就想开了。 恨就恨吧,所有的一切,又不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