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岚第二天就和官兵们一起垦荒了。她和大家一样,每天五点半起床,简单地 洗漱之后,干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才收 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这些,睡觉时已是凌晨了,所以休息 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个人都感到又 饿又累又困。 虽然在来疆的路上就有关于分配婚姻的种种传闻,但柳岚并没有像其他女兵那 样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害怕;即使面临这个大荒原,面临浩浩荡荡的漠风,她也只 有好奇。因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临的东西都是超乎她的想像的。她怀着那个年 代很多年轻人都有的英雄梦,无所畏惧地向未知的远方靠近。 现在,在这个只有唯一一个女人的集体里,她对每一名官兵来说,都是一个辽 阔而美丽的世界,是他们寄托自己想像中的爱情、性欲和家庭的载体。她当时单纯 而天真,在这个成人世界里完全是一个大孩子。但没过多久,她的麻烦就来了。 柳岚记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 日下午,太阳挂在西边浑浊的天空里,像一个 烤糊了的玉米饼。她正走在回地窝子的路上,教导员叫住了她。 教导员姓马,个子不高、粗壮得像一个石墩,一副黑边眼镜挂在耳朵上,绰号 “矮种马”。他原是二军四师七一七团骑兵营教导员,长期骑在马上,所以两条腿 罗圈得很厉害。他打过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无恙,大家都说他是“一匹幸运的矮 种马”。他那条瘸腿并不是在打仗冲锋时留下的,而是在进疆途中,过哈密不久, 在一个平坦得像个大操场一样的戈壁滩上,因为在马背上睡着了,摔到戈壁滩上摔 瘸的。从那以后,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种马”了。一有人说起这件事,他就脸红脖 子粗,不好意思再在喜欢到自己小命里的骑兵营呆下去,就调到了步兵营当教导员。 大家都说这家伙喜欢女人,柳岚听说后,就对他敬而远之了。她一边走开,一边问 道,教导员,您找我有事么? 小鬼,我找您肯定有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问问你,你想不想成 个家呀? 他这句话问得非常突兀。我还是个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导员,您可不要吓倒 我。柳岚十分认真地对他说。 教导员用很严肃的口气对她说,你该成个家了,组织上给你考虑了一个全兵团 都有名的英雄模范。 柳岚一听教导员的口气,就真的害怕了,教导员,我才十七岁,还太小,我还 想上学,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现在……现在不想结婚……何况,我还没有…… 没有喜欢上谁……我还没有,从没有想过……结……结婚的事。由于害怕,本来伶 牙俐齿的她,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小鬼,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我们营长,他是我们军有名的 战斗英雄,我们兵团的模范营长,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个忠厚可靠的同志。 教导员,你怎么能……随便乱说!柳岚很生气。 小鬼,我不是乱说,我是代表组织在跟你严肃地谈话。 教导员,如果这样,这个兵我不当了,我要回家。柳岚心里一急,差点哭了。 小鬼,你以为参加革命是开玩笑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们这是在包办婚姻,我宁愿死,也不会答应的。 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是革命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要 多说了,明天给你半天时间,你们两个再见个面,谈一谈,加强加强了解。教导员 的口气因为不容置疑而变得冰冷了。他说完,就转身走掉了。 柳岚看着教导员一瘸一拐地走远,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她哭了,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兵我不当啦!我不当啦……她赌气地对自己喊叫道。然后,她抹了一把泪, 跑回地窝子,收拾好东西,背上背包,就要离开这里。但看着茫茫荒原,她不知道 自己该往哪里走。哨兵跑过来,有些腼腆地问她,女兵同志,你要换地窝子吗?来, 我帮你拿东西。 不……不是,谢谢!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哨兵说,只好撒个谎,我……我把背包 拿出来,只是……只是想把地窝子打扫一下。 我来帮你!那个战士还是那么热情。 谢谢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岗吧。 需要我帮忙你就喊一声。那个战士说完,转身走了。 她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只好钻进了地窝子,把背包取下来,把被褥重新铺好。 她觉得自己无比孤单、柔弱。她发疯般地想念起父母来,眼泪把枕头都渗湿了。有 一缕阳光漏进了地窝子里,不大的风一阵阵从地窝子顶上刮过。她第一次觉得自己 必须长大,成年,以面对那实实在在的、充满着未知因素的命运。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王阎罗来到了柳岚的地窝子门口。虽然已见过好几次面, 但他却不好意思进去,这个打仗时只知道猛打猛冲,干活时则拚死拚活的河北汉子, 脸通红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道,哎,还是算了,还是算毬了 吧…… 躲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几个老兵见他要溜,哄笑一声,冲出来,硬把他塞进了地 窝子里。 柳岚早就吓得不行,她缩在地窝子的角落里,像一只被猫发现了的小耗子。 王阎罗在地窝子里站着,由于个子高,只能低着头。那只空袖管害羞地垂在身 体一侧,那只手显得很是慌乱,无所适从。它看上去更加宽大,粗糙,像刚刚从泥 土里刨出来的胡杨树根。 柳岚原来一见他的大手,总想发笑,这次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的心因为害怕 而跳得嗵嗵直响,她坐在土台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为害羞,她的脸烫得像要燃 起来。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他的脸也羞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男人,现在感 到异常尴尬和窝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竟冒出了热腾腾的汗水。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无疑还是个新兵。何况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见面不久、 只说过几句话、还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 地动来动去,那只大手紧紧地攥住那只空袖管,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柳岚同志,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柳岚看到他那个样子,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她气呼呼地对他说,我不会跟你成 家,我这么小,你都可以当我爹了,我怎么跟你成家?她说完,本来不想哭的,却 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泪。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 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我觉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来当兵的,我是来革命的,我不是到这荒原上来跟人成亲的。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时间时而汹涌地往前流淌,时而又如死水般无波无澜。地窝子里只有死一样的 沉寂。 眼看一个多时辰快过去了,他才说,柳岚同志,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是在 完成组织给予的任务,组织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也没有多少话跟你说,我只把该 说的告诉你。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 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干上了。我大哥1938年战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 牺牲的,我三哥是解放兰州时死掉的,我五哥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 和我的几个哥哥一起参加八路军后,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杀死了……独眼师长说, 我们家是满门忠烈…… 要在平时,柳岚可能很愿意听他说这些,但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听,她打断 了他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话说完,这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这样彼此才能有个了解。其 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 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记起 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稳住 自己的身体,把头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恢复了野蛮气,挥了一下自己的那只 大手,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