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次见面不久,柳岚就担任了文化教员,开始给营里那些还是文盲的官兵扫盲。 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她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没过多久,团里命令王阎罗带一个连,全副武装,去师部接回三百多个从内地 弄到这里来的遣犯。 这些遣犯成分很复杂,既有国民党军官,也有恶霸、土匪,王阎罗不敢大意。 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十四个女人。 这些女人一个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但有一个娘们 儿却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过脸,头发也梳过。他还看到,她指甲里竟然没 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岚不同,她显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种发情母马的味道。 这种女人全身都会说话,特别是她的眼波。她看王营长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她 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样子可以吓走任何一个娘们儿。但她似乎不怕 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别。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他想,如 果柳岚看他的时候,也能用那种眼神就好了。 那帮女人来到这里后,柳岚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亘古以来,第一次 有了近千人在这里劳动。沙尘味、泥土里的盐碱味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混合 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充斥着这片古老的荒原。 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军人谁是遣犯。其实,军人的劳动强度比遣 犯还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挣表现”。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 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军人们的目的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看上去无疑显得有些 虚幻。那种工作强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的, 仅仅是一把被自己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岚白天除了劳动,负责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还要给官兵补习文化课。 那些女人原来的生活大多是衣食无忧的,有些甚至是锦衣玉食,刚到这里的时候, 有几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干,她还得教会她们干活。 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琼,她父亲在四川巴州做 茶叶生意,家境富裕,她读过一些书,算是小家碧玉。1948年端午节,她在从南江 的舅舅家回巴州的路上,被多年盘踞在川北让人闻之色变的石鼓寨悍匪赵一刀掠去, 强迫她做了压寨夫人,那年她十八岁。但没过多久,贺龙的部队就进川了。赵一刀 被打死,他的喽罗作鸟兽散。薛小琼身为匪婆,但罪不当诛,被押到了新疆劳改。 她说一口好听的四川话,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随遇而安,敢作敢为。虽然身为遣 犯,但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柳岚很喜欢她那种性格。薛小琼那时刚满二十岁,但成 熟得似乎可以面对整个世界。她嘴里随时都哼着歌,那时,不让遣犯唱其他歌,她 就哼那首《劳动歌》——劳动,劳动,劳动呀劳动,劳动创造了世界,劳动改造了 我们,我们吃得饱呀,全靠劳动,我们穿得暖呀,全靠劳动…… 柳岚喜欢薛小琼这种性格的女人。她从薛小琼那里知道了芦苇根可以吃;还有 红柳下面那个像蘑菇一样的大芸;还有四脚蛇,用火烤一烤,味道很香——那些男 遣犯,活的都可以吞下去。她好像控制不住,一开口就跟柳岚说吃的,说得两人的 肚子常常咕噜噜直响。 有一天,薛小琼问柳岚,柳文教,你们那个独臂长官——对,应该叫王营长的 ——真是太厉害了,我听说他原来是个战斗英雄耶!我没有看错,我第一眼看到他, 就觉得他是个英雄! 柳岚无所谓地哼了一声,想了想,终于找到了一句贬损他的话,你看他那个凶 样!你知道吗?他的外号叫王阎罗。 呵呵,我倒没觉得他凶,我听说他身上有好多打仗时留下的伤疤,还有他那只 手,我的妈呀,真大,跟熊掌似的,一掌能把人拍死! 哦,原来你喜欢这种被子弹穿过、被刺刀刺过好几十回的男人啊? 薛小琼的脸红了,哈哈一笑,说,我要不是个遣犯,不是个土匪婆,我就去喜 欢他。她神色有些忧郁了,接着说,我会让他跟我讲每一个伤疤的故事。 柳岚吃惊地看着薛小琼,她没想到王阎罗会招这个土匪婆的喜欢,心里突然有 一种不舒服的、怪怪的感觉。 薛小琼感觉到了,她说,柳文教,我说错话了,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只跟你 私下里说,你不会向长官报告吧。 不会。柳岚的口气不冷不热。 王阎罗忙着带人马管理那上千亩新开垦出来已种上冬麦的土地——他要在明年 看到一个翻滚着金色麦浪的索狼荒原,早就把和柳岚结婚那档子事忘掉了。当时, 麦子已经从地里拱出来,他看着,心里觉得十分舒坦。同时,他心里也很惭愧,因 为他那只独臂可以打枪,冲锋,但没法用一只手抡起坎土镘挖荒地——近千人在荒 原上一字排开,吼叫着往前挖掘,见到那气势,谁也不想只做个打杂的人——他只 能偶尔指挥一下,为大家加油鼓劲,更多的时候是拖拖红柳、梭梭,赶着驴马为大 家送水送饭。地里撒上种子后,矮种马就让他带着那帮女人搞田间管理。刚开始, 他对矮种马让他和一帮女人在一起干活还有意见,没过多久,他就喜欢和她们在一 起了。 他和她们在一起干活,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他根本控制不住。后来他找 到了原因,那是因为薛小琼在里面。薛小琼的眼神里还有那股劲儿。这种眼神让他 既喜欢又害怕。她的眼神会让他靠近心口的一大块肌肉发酥发软。她也喜欢靠近他 做活,但她把这一切做得很自然。 有一次他带着她一起去引水浇麦,那水渠是部队到这里来后开挖的,比战壕还 深,还没有引过水。他和她顺着那条水渠往前走,有垮塌下来的泥土她就疏通一下。 他们开始都不说话。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但可以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都异常猛烈, 好像四周的荒原都在随之颤动。王阎罗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他的身子轻飘 飘的,似乎一小股风就能把他刮走。虽然其他遣犯见了他和矮种马都会吓得两腿发 软,但她却一点也不怕他。过了一会儿,她在前面忍不住嘻嘻笑了。 王阎罗听到,就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我跟一个大英雄走到一起了,我以前做梦都没有梦到过。 你因为这个在笑?没仗打了,英雄是个屌啊。仗打完了,英雄还活着,那就不 是英雄了!死了的英雄还有个纪念碑,可你看我这个活着的独臂,却只能和你们这 帮娘们儿在一起浇浇地。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活着可比当纪念碑强。 枪子儿都把我穿成一张筛子了……他的语调里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听到他这句话,她的泪水一下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抬 起眼睛,盯着他。她的眼珠漆黑,人生的颠沛并没有熄灭掉她生命的热情,她的目 光还是那么清澈,充满着希望。 王阎罗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他并不理解,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好好的,你 怎么哭了! 薛小琼看着他,说,我想说个事,说出来你不会毙了我吧。 说吧,我又不是刽子手。 我心里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我长这么大,骨子里就喜欢过一个人,为了这 个人,我就是为他死也没得啥。 那个人是谁?那个土匪?他不是已经死了吗?王阎罗的心里竟突然冒起来一股 醋意。 不,那个人就在我的跟前。 他往四周看了看,你是说我? 她扑到他的怀里。她的眼泪更多了。他用那只独臂笨拙地抱着她。 从此以后,王阎罗就开始想女人了,他觉得自己的屌思想可能有问题,但他管 不住自己。他原来做梦要么是打仗,冲啊杀的,要么就是梦到老家和爹娘。现在, 梦里面多了薛小琼。有些情景,他原来从没有想过的,也在梦里出现了。更让他难 过的是,他越想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就越频繁地梦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