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那以后,王阎罗的脑子里就只有薛小琼了。在柳岚面前,他也有了一股豪气,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哼,你柳岚不让我这个耳朵上有弹孔、脸上有刀疤的独臂男人 接近你,老子也不会强迫你。这个风度我还是有的。 薛小琼那时已亲过他脸上和耳朵上的伤疤。他已经知道,相爱其实很简单;他 也知道了,组织介绍的女人和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次矮种马让他和 柳岚在一起谈话,柳岚一点也看不上他。而这个薛小琼,他觉得他俩的姻缘真是前 世就注定了的,他们其实就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 但春节前夕,矮种马却来找他谈话了。他嘻嘻笑着说,王阎罗,你和柳文教也 见过面了,组织已经决定把你和她的婚事办了,不然,出了事,我可不好向组织交 代。 你看你说的,能出啥屌事呢? 教导员高深莫测地笑了,我怕黑胡子再朝你来一枪,把你另一只耳朵也打个洞。 把你另一只耳朵打个洞也就罢了,就怕那家伙一失手打偏了,敲了我们大功营营长 的脑袋。 哈哈,你个屌矮种马,啥也瞒不过你啊。 嘿嘿,你骗骗其他人可以,我可是火眼金睛。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当时是不是 猴急了,想去非礼别人,挨了那一枪呀。 你看你这张屌嘴说出的话!那一枪是柳岚打的,我们路上遇到过黑胡子,大家 一路也说那个家伙,她对那个黑胡子有些害怕了,加之她刚来这里,这里就她一个 女的,就更紧张了,你让我为她送盆热水,多打几个照面,我就去了,我端着水就 往她地窝子里钻,她就摸出了那把枪,一不小心走火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对组织的决定有没有什么意见啊? 这个屌娘们儿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强扭的瓜不甜,还是算毬了吧。 你管它甜不甜呢,先扭下来放进自己的篮子里再说吧。我之所以逼你,是因为 组织上在追问了,问我怎么还没有把你们配到一起啊。 矮种马,我跟你说句内心话,不要看她柳岚长得很中看,我还真的不想和她结 婚,我还是想找一个经得起摔打的女人,至少老子一巴掌打过去,她能撑得住。但 像她,我一巴掌下去准把她拍碎了。 你他妈的,组织上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女人,是让你拍着玩的啊! 我这把年纪了才有了个女人,哪舍得拍呀。但我认为,跟我结婚的女人,首先 不会嫌我,也没有必要有那么多文化,这样,我才能够跟她把话说到一起。我们结 婚后,就唰唰唰地生崽子,生他一个排。上头也说了,我们要结束历朝历代在这里 屯垦一代而终的局面,要在这里扎根,而我们的根就是我们的子孙。而像她那个样 子,我连话都不晓得跟她怎么说。她太文气,还看不上我。屌!像她那样,就是生 出孩子,也是孔夫子的鸡巴文吊吊的。我还看不上她呢! 你他妈的,一看就是个粗人。矮种马像个媒婆,只想尽快把他们撮合到一起。 不要扯了,你就知足吧。时间就定在春节晚上,连以上干部参加。这是组织的决定, 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 这个……是!王阎罗还想说什么,矮种马已转身钻出了地窝子。 王阎罗坐下来,他想起了薛小琼,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但他也知道,她是个土 匪婆子,他如果和她结婚,索狼荒原一定会被掀个底朝天的。 春节那天下午,柳岚碰到营部的通讯员,见他提着一小袋子水果糖,就一边笑 着抓了一颗,一边说,通讯员,今年春节还有糖吃,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 下啊? 通讯员笑着说,这是喜糖,可不能随便吃的。 喜糖?难道哪个女遣犯要结婚不成?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会和自己有关。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说说看,是哪个和哪个?她还是感到好奇。 嗨,过年就是喜事嘛。通讯员应付完她,像个土行孙似的,转身钻进了地窝子 里。 柳岚想想也是,把那颗水果糖在鼻子前闻了闻,深深地吸了吸它的甜味。她已 经好久没有吃糖了,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才放进嘴里。嘴里的甜味使她觉得整个索 狼荒原都弥漫着水果糖的甜味,这种甜味使人快乐,她忍不住哼起了歌,一蹦一跳 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地窝子里。 过了一会儿,通讯员跑来叫她到营部去。她问有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一定会惊喜的。走到营部门口,她嘴里仍含着小半颗水果糖,她舍不得把它嚼碎 咽进肚子里,就把它压在舌根下,喊了一声报告。 柳岚同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是矮种马很热情的声音。 柳岚钻进地窝子,没想全营连以上干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里面,王阎罗像个战 俘似的垂着头,红着脸,站在上首。一见她进去,矮种马就站起来,异常兴奋地大 声说,欢迎新娘子柳岚同志!紧接着,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 她吓了一大跳,愣在地窝子门口,想转身离开,身子却转不过去,她一下木掉 了。她觉得嘴里的水果糖一下变苦了,她像咽一粒黄连做的药丸,想把它咽进肚子 里,没想不但没有咽进去,还差点呕吐起来。 来来来,不要呆站着啦,快过来!矮种马见柳岚不动,瘸着腿跑过来,把她拉 到了王阎罗身边。她看见桌上放着两小堆裹着灰尘的水果糖,每人跟前放着一搪瓷 缸有些发灰的、有股怪味的白开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也没有任何知觉, 又冰又沉,像塞满了生铁。她听见王阎罗在她身边不时“呵呵”干笑两声,笑声很 是尴尬。 矮种马满脸堆笑,以他特有的沙哑的大嗓门宣布道,今天,是我们索狼荒原最 喜庆的日子,经组织批准,七一七团一营营长王得胜同志与营文化教员柳岚同志现 在结为夫妻,组建一个革命家庭,现在,让我们以水代酒,向他们表示祝贺,愿他 们永结连理,白头到老,尽快为我们索狼荒原生一堆胖乎乎的革命后代!他宣布完, 大家举起搪瓷茶缸,很响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柳岚早已哭得跟泪人似的,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礼已经结束了。大家抓了 一把糖,像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鱼贯而出,把她和王阎罗留在了“洞房”里。 她颓然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崩塌。突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 了那个地窝子,向着无边的旷野,向着寒冷的黑夜深处没命地跑去。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从荒原上掠过,笨重的毡筒使她一次又一次跌倒。她索性把 毡筒脱了,挂在脖子上,脚上只有一双补丁重重的布袜子,她也没觉得冷,也没感 觉硌脚。她只觉得身后有一个强大的、不可违抗的东西在追逼着她,她只有逃跑。 她跌跌撞撞地飞奔着,那么快,像戈壁滩上的一阵风。 柳岚跑出去的时候,王阎罗喊了她一声。但她像是疯了,像一颗子弹一样射出 了地窝子。 他不紧不慢地披上衣服,他要去把她追回来。屌,竟然跑了!这样没脸面的事 情,我王阎罗哪里遇到过?最好不要让那帮家伙知道了,不然,我这个堂堂大功营 营长真是威风扫地了!碰到哨兵,他问柳岚往哪个方向转悠去了?叫“鬼脸”的哨 兵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指方向,说,祝营长大喜!他感觉鬼脸看他的目光和语气 怪怪的。他黑着脸,骂了声,屌! 荒原上的风比刺刀还要锋利,天上挂着一轮比锅盔还要大的圆月,给地上铺了 一层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阎罗才大步朝那个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 拐地往前跑着,像个女鬼。 但柳岚没跑多远,一双脚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 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 王阎罗看到她的头发,吓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不愿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个……啥呢,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能跑出去? 王阎罗很生气,也很难受,他有些心痛她,他本想对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 他本来想说“你跑个屌呢”,但那个字到了嘴边,他把它“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 里。 她蹲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你嫌我年龄大,嫌我独臂,嫌我难看,嫌我是个粗人, 嫌我只会打仗。但是,你要晓得,这块地开出来后有好几千亩呢,我们辛辛苦苦开 出来,如果没有个后人,我们老了,这地以后谁来种?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在发抖,可能是冻的。他看到了她身边的毡靴。他这次再 也忍不住肚子里的火气,你!你个屌女兵!你要成个矮种马那样的瘸子吗?你他妈 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大功营去!王阎罗一边大声武气地吼叫着,一 边蹲下去,摸她的脚。 他把她吓住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声 音。他见她那样,心里不忍,放缓了语气,说,对不住啊,我不该对你吼。 她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王阎罗摸到了她的一只脚。她的脚上裹着布,但他把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觉得 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发火。你的脚不赶快暖过来,就废掉了。他一边说着,一 边把她的脚扯进自己的怀里。过祁连山的时候,他的怀里暖过战友的脚,但暖女人 的脚还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里没有火,对不住了! 她的脚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反抗。他想那是因为她的脚已经麻木了,还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说过,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了,但你千万不能跑。这周围都是大沙漠,你跑 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还有,你现在已是解放军了,你跑了,就是逃兵, 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军人,最可耻的就是当逃兵。 她脚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湿了他的衬衣。 风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们的脸。他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多冷!不把你冻死才怪 呢。 她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把她的脚从自己怀里拿出来,脚一暖,汗臭味就冒 了出来。 哎!你闻你这臭脚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没想到女娃娃的脚会这么臭。 她赶紧缩回了脚,忍不住“噗哧”笑了,她说,这鬼地方哪有水洗脚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这样吧,让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边蹬上毡靴,一边用很硬的声音好强地说。 他想起了一句古话,但没有说全,也是的,男女那个什么不亲嘛? 男女授受不亲!她瘸着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老一套的东西说起来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还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 你个……怎么还在往外走呢? 让我跟你结婚,我宁愿当逃兵,宁愿死,也不回去!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当逃兵 枪毙了吧。 屌!他一急,又说粗话了,老子说过了,你不愿意跟我过就算毬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还是鬼说的啊! 那好,你说话得算数。 老子是站着尿了三十年尿的汉子,说话当然算数。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说完,就把她一把抓起来,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