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岚在地窝子里哭了一会儿,才想起王阎罗的确是和她举行过婚礼的。她总不 愿意相信这个现实。她把矮种马的话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觉得绝望。组织就在 那里,但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这个现实使她的心像针扎一样难过。 在这个雄性的荒原上,她显得那么孤单,像一条隐藏在地下的虫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钢盔野鸽子汤——她后来才知道,那个钢盔是王营长1938年10 月27日在收复阜平城的战斗中,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后来,这个钢盔曾在丁耙山阻 击战中,为他挡过一粒子弹。如果不是这个钢盔,那粒子弹会穿过他的脑袋,他的 骨头可能早就变白了。就为这个,他一直留着那顶钢盔,解放宝鸡的战斗结束后, 他找了个补锅匠,把那个枪孔补了起来。 她把钢盔提起来,想把它甩到外面去,但她最后没有那么做。 她站立在那里,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觉得这是一条不错的路。 她想,要是那把枪没有还给他,她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枪。这种赴死的感觉令她激 动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但这个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两行冰冷的泪水代替了。 她来到这里后,害怕有人闯进她的地窝子,晚上会一直在门口放一盆水。现在, 她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泼在了地上。 她缩回到床上,和衣钻进被子里,眼睛死死盯着地窝子那个脸盆大小的通气孔。 外面和地下一样黑。寒冷的风声哭泣着从地表掠过,把地表的浮土一层层掀走,像 要把她从地下掀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矮种马就瘸着腿找到了柳岚。她想组织新的决定一定下来了。 矮种马和她拉了一会家常,就把话头转到了正事上。他对她说,柳岚同志,组织决 定了的事,没法改变。 可我不愿意。 你现在是个革命军人,你说说看,我们好多同志,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好不 容易活下来了,又到这荒原上开荒种地,他们该不该有个女人? 柳岚没有回答。 你没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经默认了,如果不是在这荒原上,我们这些同志,谁 找不到一个女人,组织根本就不会管这种事情,你说是不是? 柳岚还是没有吭气。 所以说,这是革命的需要。王阎罗,不,王得胜同志是一野的特级战斗英雄, 是兵团的模范营长,他和你结了婚,你却不和他同房,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 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柳岚针锋相对地说,我们妇女已经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 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这句话把教导员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柳岚不来 当兵,你爹娘也会给你找个人家嫁了去,照样是包办。你哪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一 嫁就嫁个大英雄。 嫁个什么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岚同志,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儿戏!就这么一片荒原,这荒原上就这么一些 人,无论你是否与王得胜同志同房,但在同志们的心目中,你已是个结了婚的人, 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别无选择。 他的话又把柳岚噎住了。 教导员瘸着腿往外走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说,你们的婚姻是组织决定的,这是 革命的需要,你做好准备,他今天晚上就搬过来住。 王阎罗觉得女人的确比打仗难懂多了。他觉得女人有时候比敌人还可怕。你消 灭过的敌人,你不会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里想,脑子里想,整个身子, 甚至每根毛发都会想。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心里、脑子里全都是薛小琼的影子。 有一天,他带着她去清理水渠。积雪上落了厚厚的黄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黄 的,风景里没有一点诗意。薛小琼在前面走着。他看着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没 有回头,但她感觉出来了。她说,我晓得你和柳管教结婚了,我也晓得她和你心意 不合。你不要难过,我是个遣犯,从一开始我就晓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能 爱你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我没有任何奢求,只要能看见你一眼,我就满 足了。我晓得,我这条命比蚊子还要轻贱,但因为你,它变得金贵了。她说完,回 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她的笑把王阎罗的眼泪引了出来。这个男人极少哭过。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用那只独臂紧紧地抱着她。他发现她原来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红柳花絮。他的脸 上都是黄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他脸上的泪,然后,她把自己的泪水在他胸前 的棉衣上揩干了,抬起头,又一次笑了。她笑着说,我不想哭。她说完,就把自己 干裂的嘴唇贴到了他那同样干裂的嘴唇上。 然后,她亲了他的每一个伤疤——好多伤疤他早就记不起来了。那个时候,整 个索狼荒原,包括那枯黄的积雪,凛冽的寒意,以及那裹着黄沙、从水渠上面呼啸 而过的风,和身体上面那浑浊的天空及像黄疸病人面孔一样的日头,还有人世里所 有的幸与不幸,好像都被他们的肉体吸纳了。她的脸像一朵刚刚开放在尘土中的花 儿一样好看,她很好看地笑着说,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说,我也是。 王阎罗和薛小琼分手后,没有一起从水渠返回,他从另一条路绕到三连的垦荒 营地,检查三连的垦荒情况去了。回来已是下午六点钟光景。他把补了好多疤的、 污脏的皮大衣往土台上一摔,想起薛小琼,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正想哼两 句革命歌曲。一抬头,发现矮种马在地窝子里坐着。你个矮种马,像个鬼一样坐在 那里,把我吓了一跳。 教导员语气沉重,他娘的,还是出事了! 怎么了?看你那样子,好像黑胡子又掳走了我们的马。 快开午饭的时候,有人来举报,说一个男遣犯跟一个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 王阎罗想起自己刚和薛小琼在一起,心想,难道有人发现我们了?就应付了一 句,这大冬天的,别听那些告状的家伙胡扯,一些家伙就爱用这个来挣屌表现。 大冬天怎么了?外面是冷得能把屌冻掉了,但那对狗男女骚劲儿发作的时候, 也能把他娘的鬼天气搞暖了! 王阎罗越听越觉得矮种马说的是自己。 他妈的,你肯定想不到这对狗男女是谁。 那会是谁? 矮种马使劲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男的是那个眼镜,那 个什么鸟报纸的主笔;女的就是那个土匪婆子。他们今天早上在那个红柳包后面… …真他妈的不要脸! 哪个土匪婆子?你说的是薛小琼吗?这根本不可能!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 刺痛。 王阎罗,你可不能放松警惕,这些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个眼镜可是个有文化的人。 娘的,就是这些有文化的人才这样,为了那一口,什么都不怕!老子刚才已把 他们抓起来了,他们说他们只是在那里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 娘的是个软蛋!我把枪往他脑袋上一比画,他就吓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下就 没了;那女的反倒像个爷们。 告状的人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说是今天早上,我看他们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觉得这两个狗男女不仅仅是想 搞一搞,他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听矮种马这样说,王阎罗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事儿跟阴 谋有什么联系。 矮种马的脸涨红了,他站起来,攥紧拳头说,这索狼荒原是我们在这里辛辛苦 苦开垦出来的,这些土地是属于我们革命后代的!但是,你想到没有?假如他们搞 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么,这块土地上第一个出生的就不是我们的革 命后代而是反革命的后代了,你想想,那会怎样? 王阎罗没想到矮种马会想得那么深远。 这两条反革命的骚狗!他们要用这种方式夺走我们的革命果实! 他们现在在哪里? 扔在外面冻着。我真想把他们拉到红柳包后面毙了,开春后沤了做肥料! 我看这个问题得深入调查,同时得请示团里。 这个我自然知道,他们就是搞在一起了,上头也不可能把他们枪毙,大不了批 斗一番,加几年刑期,这都不是主要的问题。 主要的问题是什么? 这主要的问题就是尽快把我们的革命后代搞出来。而这个任务,只有你有条件 完成。你的当务之急是立即和柳岚住到一眼地窝子里去!在索狼荒原,第一个生出 来的必须是我们的革命后代!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你今天晚上就过去住。 听矮种马这么说,王阎罗的脸有些发烧,你他妈的怎么扯到这事儿上了,这事 儿……我…… 你看你个孬种,但这一关必须过!你也不要太惜香怜玉了,搞得像古戏中的公 子哥儿一样。 这事儿……你让我想想吧…… 不要想了,这既是组织的决定,也是个政治问题。 我就知道你要用这个来压我……我执行就是…… 哈哈,这就对了!矮种马说完,披着大衣,钻出了地窝子,但他马上又钻了进 来,说,让警卫连加强对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头来看着,告诉柳 岚,从现在开始,严禁她们和任何男遣犯接触。 矮种马走后,王阎罗急得不停地在地窝子里转圈圈。他既担心薛小琼,又要执 行组织的决定——考虑怎么到柳岚那里去——无论怎样,组织的这个决定他都要贯 彻执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