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边防审查台前排了几条长蛇般的队伍。这天游客特别多, 人群里尽是些奇形怪状的帽子。一张张抹了厚口红的嘴唇,比油漆还白的牙齿,前 额上渗着一粒粒汗珠。他们都等了很久,都快发疯了,都渴望审查员喊“下一位” 时,轮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排队的时候,人看到人总是会有一种自我憎恨。站 在最前面的一个瘦老头不停地在地毯上蹭皮鞋,眼睛里流露着恐慌,还不知道让不 让入境呢。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印度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没有脸,仅是一 大堆乌黑的难以捉摸的胡须。使人唯一能看到的是他手中的绿卡与护照。不远处一 个肥硕的保安嚼着口香糖,手叉着腰巡逻。 大厅里非常闷热。站的时间一长,一件件内衣粘在胸前,身上会散发出酸臭的 汗味,又同香水味混在一起,更加恶心。已经是一月中旬了,外面刮着冷风,里面 为什么还这么热?恐怕是机场内的温控系统失常吧。不管怎样现在不会有人去修理。 大厅内脏兮兮的玻璃窗,一排小型客机就停在窗外,深褐色的机身看上去像是 一只只蜈蚣。太阳黄苍苍地躺在地平线上,好像患了疾病。两只海鸥从前面掠过, 拍打着翅膀,一晃又不见踪影。 人们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像泥土里的蚯蚓一样蠕蠕停停。 他就挤在队伍当中。矮小的东亚身材,使这位刚满十六岁的华裔青年显得很不 起眼。他的头发梳得特别整齐。贴在前额上的刘海像一条线那么直,微微有点发亮。 他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垫着背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魔方,极其投入地摆弄它,他 已经研究了好几个小时。那是在登机前买到的。飞机起飞后他就没有闭上眼睛。拆 开包装时,魔方的颜色是非常的有规律,殷红色,淡黄色,翠绿色,白色,橙色, 蓝色,这六种。如果把靠外的一层旋转九十度,红里面立刻浮出一排橙色的方块。 接着再拧一下魔方的底层,黄色就掺入了进去,并且把红色挤到一个角落里去了。 再动一下左边的一层。左上角又冒出了白色。如果再把中间的那一层旋转半圈,白 红橙绿蓝黄六个颜色,就全部混在一起。这时候,问题出现了:想恢复开始那种简 单的图案是非常困难的。同样的颜色总是聚集不起来。总是有那么两三块游离在遥 远的一面。接着搞下去的话,颜色的排列更是越来越摸不到底,越变就越没有回到 开头的希望了。 现在他左掰右拧,也不依靠任何顺序,一种可笑的尝试。他背过魔方复原的方 法,但是此时此刻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攥紧最下面的一层使劲地旋转。彩色的塑料 块咔哒咔哒地晃动着。每一枚方块表面都非常的光滑,手感非常奇特,颜色也不知 道是怎么印上去的。有时候,颜色的分布会突然显得有规则,魔方好像马上就要复 原。但是再一动,就那么半圈,一切突然变得比原来还乱。 他把魔方举在耳朵旁边摇晃了一下,也没听到声音。也不知道魔方里面到底有 什么,吸铁石,还是弹簧,还是哪种更奇妙的东西。他用手掌心抚摸它的表面。他 看到方块与方块之间凹进去的缝隙。每四枚方块相接的位置有一个四角形的微型孔。 他闭上左眼,仔细地观察这个一毫米都不到的小孔,看上去,好像可以插进去一根 针,触到魔方的中心。他记得很清楚,魔方这个小小的玩意儿有4.331019种变换。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相当于一个4 后面跟着19个零。恐怕连上帝也不是天天都遇 到这样的数字。他想到茫茫的宇宙,又想到浮士德跟魔鬼订约后,魔鬼一定要让浮 士德去看看“大世界”。他从来没能懂得这个大世界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凝视着握 在手中的这个玩具。 前面等待的游客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地,他到了入境口。坐在最右边的一位边 防人员盯视着他,用嘶哑的嗓音叫道,“下一个!快点。” 他赶紧把魔方塞进背包里。 他走到审查台前,小心翼翼地把护照与绿卡递上去。检查官员没有做声,拿到 证件一页一页地翻。那位官员的头顶是光秃秃的,身材肥胖,突出的下巴,呼吸的 时候也有点带喘。胳膊上覆盖着银白的毛,手指黝黑,上面有一股热烘烘的人气。 “你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他有明显的拉美口音,肯定不是本国出生的。 “来上学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注视着护照说:“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离开美国已经一年多了。” “我去年夏天来探过亲。” “按照规定,如果持绿卡一年内不返回,那么绿卡就有可能要没收。”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规定。” 他耸了耸肥硕的肩膀。 “我就不能入境吗?就没有权利在这里生活?” “你拿的是中国护照,又没有办签证。理论上讲,我可以拒绝你入境。”审查 员又摇了摇头。 “你可以……”他忽然停顿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秃头上,有一个刚才没 有注意到的东西。他刻意地往前靠了靠。盯视了一会儿,啊,真的是很奇特。 其实这人的头发并没有全部掉光:离耳朵上方两厘米处,还余留着那么一丁点 儿稀疏的淡褐色残发。如同湿棉花一般粘在光润润的头皮上。仔细看会呈现出微妙 的波纹状,就形成了一条一直往后脑勺攀爬的细线。越到后面位置越高。突然地往 下跌,又升上来了,这样就构成一个倒挂小三角。像这种有魅力的线条很少会看见, 可能正是万物隐藏的奇妙。如果头稍微侧转,就会看到发线继续从后脑勺绕了过去, 接着似乎弱不禁风地在另一面蹒跚,又朝着前额延伸,好像一条被轮胎压过的小虫, 眼看着差一点儿就要断掉,头发变得灰白,非常稀薄,几块地方只冒出了一根银发, 但仍然顽固地追到耳朵的旁边,在这里就猛然停止了。实在太可惜。他欣赏好一会 儿,觉得还是不够,还想多瞥几眼。 这种形象的稀罕,这种对称,光头上出现的余发,发线出乎意料的发展,里面 的丑陋,其实它的丑陋是不可思议的,他觉得太有意思了,想笑,甚至想哭,但是 多么的有意思!这点儿脏兮兮的头发,最后的几块,已经称不上头发的头发,可能 一梳就会掉,几乎是不存在的物质,还显得那么精彩,可爱,光秃秃的头颅,为什 么不全部剃掉呢,这么点东西什么都不是,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不是还是是,实 在是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了。 “你怎么了,干吗盯着我的脸?”审查员不耐烦地问道。 “啊,我没有盯着您的脸。我是在思考。” “有什么好思考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的确是我犯的错误。您看,这次来,我是想跟我妈妈 一起住的。她此时此刻就在通道的另一头等我。我还是个中学生,没能搞懂这里的 规定。告诉您吧,我们是好不容易才获得美国的永久居留权的,等了好几年。拿到 以后我还必须在国外读完初中,要不然就会浪费很多时间,所以刚刚才结束。现在, 终于能来安心定居了。” “在哪里读的初中?” “德国西北部。我上的是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 “是吗?我的祖父就是从德国来的。” “您是纽约人吗?” “秘鲁出生的。” “我一直想去南美。特别是巴塔哥尼亚高原,我看到过照片,那里的山看上去 像一顶顶尖塔。你肯定去过吧?” “没有去过,但是我也听说巴塔哥尼亚不错,非常想去。可惜我现在没有时间, 也没有钱。退休以后再说吧。” “肯定会有机会的。”他心想,像你这么胖,能活到退休的年龄已经算不错了。 “离开美国超过一年,必须要办另外的手续。以后给我记住。” “好,一定,一定。”他笑眯眯地回答道。 “那么这次就给你盖个章子。入境吧。欢迎。”边防人员在章子的下方写了几 个字,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带磁条的纸,把它牢固地订在护照里。 站在台前的他匆忙地把证件揣进腰包,拉链未拉上就溜过去了。他没有浪费一 个眼光。连一个“Bye-bye ”都没说。 他转机从纽约去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这一段行程很短,只需要两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