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一上飞机就闭起了眼睛,头靠在枕头上。小型客机升空不久便开始颠簸,舱 内灌满了发动机的噪声和气流的呼呼声。他带上空姐分发的耳机,往扶手侧面一插, 听着爵士乐在座位上睡着了。他想尽量忘记一切,仿佛飞机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睡着睡着嘴巴就张开,打起呼噜;坐在旁边的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手里托着一 本厚厚的小说,没有读几页就读不下去了。椅背上的托盘桌不停地震动着,砰砰砰 直响。 他一直睡到飞机着陆。醒来后,他发现耳机已经滑落到屁股底下。臀部被滑落 的耳机顶得发疼。航班晚点一个多小时,听说路上遇到了湍流,机长多次提醒乘客 把安全带系紧,他却没有一点记忆。他站起来,把背包挎在肩上。 母亲就坐在出口的第一排的座位等待他,手中握着一盒口香糖,薄荷和桑果味 道,是他最爱吃的。看到好久不见的母亲,他站在灯光明亮的走道口,立刻开始焦 虑,东张西望,眨巴着眼睛,手里的提包摆来摆去。他走得很慢很慢,头低低的, 让后面的乘客一个一个先过去,最好停下来不走。但他终于还是到了母亲身边。他 不知道是否应该鞠个躬,还是走上去拥抱她一下。母亲把口香糖递到面前,他伸出 双手,把亮晶晶的塑料盒捧过来,像得到某件稀罕物一样观察一番。等到母亲说了 声,打开吧,他方才把盖子一点一点地拧开,往掌心上一碰,轻轻倒出两粒菱形的 口香糖。随后,他就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我需要去卫生间一下。”他嚼着糖说。 “怎么啦?” “没什么。在纽约转机出了一身汗,还没来得及冲个脸。” “入境,还顺利吧?” “非常顺利。帮我看一下这个包。”他把口香糖往兜里一塞,挎上背包,向前 方的男厕所奔去。 这一去就是十分钟。母亲慢慢地开始着急。她拎着提包,在没人注意的时候, 静悄悄地溜进厕所。站在小便池前的一个老先生瞟了她一眼,但没有吭声,看到卫 生间里有人,母亲不敢大声喊叫儿子的名字,顺着一个个小隔间走下去,随时低头 从门底下往里面窥探。她看到那双灰蓝的旅游鞋,认出是她儿子的,黑色的鞋带散 乱地搭在地面上。两脚中间的地上平展着一本杂志。两面的图案全部是裸体女人。 母亲立刻明白儿子在干什么,她愤怒地敲起门,薄薄的门板咚咚咚咚直响,甚至连 门闩都要震开了,敲完后喊道,赶紧出来!这时隔间内才发出动静,儿子站起来, 系上腰带,将杂志卷成筒,塞进背包,把门拉开之前匆匆忙忙地抽马桶。 门缓慢地开了,他的手高高地扶着门框。母亲盯着他的脸。他眨了几下眼睛, 也没说话。 她把提包放下,用脚尖把它往前一踢,喊道:“自己来拿。” 他沉默无言地拉住提包把手。 母亲直摇头。“在这种场合干这种事,都不觉得恶心?你还不怕枯竭!足足一 刻钟了。还浪费时间。我以为你昏过去了呢,在外面着急。我真不应该让你跑走。 从那么远飞来搞这个,太无聊了。还说要冲脸。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肚子饿了。” 接着他们领取箱子,两个皮箱都很沉重,只能慢慢地拖。他迈出机场的门,一 股寒风袭上脸颊。晚上的温度出乎意料的低,他捂住肩膀,轻轻打了个寒颤。他想 到纽约机场是那么的闷热,这里却像严冬一样的冷。这几乎让他不能理解。 他挤进小轿车,拧开暖气,透过蒙着水汽的挡风玻璃往外看。马路逐渐地变宽, 变得漆黑,然后又呈现出一条条白色的虚线,连续不断地划过视野。一个接一个的 路标在头上闪过,向左拐的大箭头,向右拐的大箭头,指向四面八方的大大小小的 箭头,小心,左面和中间的车道将要在半英里后会合了。他注意到,德国与美国的 路标设计很相似。眼前出现的路标是翠绿色的,德国的则是蓝色的……世界上的路 标都差不多一样,但是这个颜色上的微妙的区别,使他稍微有点迷惑……他双手往 坐垫上一撑,背直起来,眼睛向远处瞭望。公路好像是几条缝在一起的缎带,抹上 了金粉似的。轿车和卡车的一束束灯光摇曳地穿插,他使劲地伸长脖子,试图望得 更远,一片片树林挡住了视线,他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这里是一个平坦地带。这 里和他的寄宿学校,是两个世界。这就是俄亥俄州吧,他想,一望无际的灌木丛林, 还记得夏天,雾霭蜿蜒地漂浮在树枝中,整个森林都是粉红色的花朵,风一来就落 得像一阵雨。这个地方不是来过吗?对,来过好几次了,只不过差一点忘记了。 前面的汽车开得缓慢。车与车的距离变短了,突然,路旁出现了一只压死的小 鹿,脏兮兮的毛上染着黑血,一晃而过,太快了,他甚至怀疑看到的是不是鹿。 “那是只死鹿。我们掠过的是一只死鹿。”他盯着母亲说。 “我没注意。” “你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呢?” “因为我得往前面看。” 他感到一阵恐惧。他没有说一个字。 母亲拍了拍方向盘,接着向他瞥了一眼,“即使是也不奇怪。俄亥俄这里有很 多野鹿,我们公寓外面的草坪上就有一家子鹿。你会看到的。对了,我忘记告诉你 了。明天我带你到学校,见校长和老师。” “明天一早去?” “大后天假期就结束了。你必须跟他们商量选修哪些课。上星期你寄给我的成 绩单,他们有很多疑问,要等你解释明白。他们可能会要你补一些课,那就尽快补 完。知道吗,还有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一定要按时毕业。” 她的右手神秘地往后指了指。儿子侧着身瞟了一眼。后面的座位上放着大学入 学考试的书籍,至少有五六本。他伸手挦出一本朱红色封面的平装书,翻着看,浏 览每页的大标题。陌生的单词一个个进入他的脑海。看着看着,他觉得有点受不了。 这时,母亲忽然喊起来,“天哪,下雪了!” 他立刻把书搁在大腿上,伸头往外探望。 果然,在幽暗的天空中,漂浮着一粒粒白色的斑点,飘荡地往下坠落。雪花掠 过前灯的光圈,每一朵就像一颗钻石一样,闪烁一霎时,就消失了。过一会儿雪停 了。他既兴奋又失望。到家的时候,地面已经覆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薄雪,空气十分 清新,从山丘上的松树林还传来一股暗香。 他进公寓后不久,雪又开始下起来。 这套公寓他从来没有见过,是母亲一个月前刚租来的。进门就是客厅,墙上挂 着一幅凡·高的向日葵,茶几上摆着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卡片。餐桌表面看上去很好, 手一摸却是一层油。周边的三把人造革的椅子已经出现小裂缝,他伸出手偷偷地抠 了抠。客厅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里面暂时只有一只灯泡,另一只坏了,稍微有 点阴暗。走廊尽头的三间房间,母亲的卧室在左边,他的卧室在右边,厕所隔在当 中。 幸亏他有自己的卧室,为此,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把行李拖进房间,跟母亲 说了声晚安。躺下后他依然不能入睡。 每到一个新环境他都变得十分好奇,凝视天花板,弯下腰拔一拔地毯上竖起来 的毛。他裹着散发洗涤剂香味的被子,翻来翻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也是如此, 熄灯后一两个小时仍然精神。他喜欢黑暗中跟室友说话,常谈一些空虚和下流的话 题。但是如果被守夜的辅导员发现,就会受到在走廊里站一整夜的惩罚。他因此害 怕睡觉,在宿舍里也过得不愉快。 上寄宿学校还是他父亲的主意。他的父亲是国内第一批去德国留学的青年画家 ——尽管出国时他的岁数将近四十了。毕业后他就留在德国,离了婚,给自己挂上 一个“自由艺术家”的称号。七岁那年,父亲把他接到德国。他从小跟爷爷奶奶长 大,父亲很早就从记忆里消失,现在重新出现的这个父亲是多么的严格!按照父亲 的要求,早上必须叠被子,晚上睡觉前冲澡,饭后还要在冰冷的洗涤槽里刷洗碗筷。 生锈的水龙头永远也拧不紧,水珠不停地往下滴,一颗水珠落下来,龙头口上又出 现另一颗,周而复始,无穷无尽。晚上,他在自己的三四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间还 是父亲亲手搭的,台灯的光环伸展开来,如同一张蜘蛛网一样爬进墙角。他睁着眼, 头半蒙在被窝里,不敢伸手去关灯。他怕灯光一灭,自己也会消失。家里的电费逐 渐增长。父亲发现儿子不关灯,晚上睡觉前就把电闸拉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