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费尽心血教育儿子,希望他能够过上独立、有条理的生活,就他这一个儿 子,挺重要的。但是艺术更重要。绘画带给他一种崇高的快乐感,任何东西都不能 代替。父亲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想做的不是一般的画家,卖画作为谋生的手段, 只不过是短暂的,以后,他的作品应当陈列在柏林或巴黎的艺术博物馆,人们欣赏 他的一幅幅大型油画,会沉默,走的时候会低头鞠个躬。他期望有一天,他再也不 需要卖画,好作品都挂在家里。有了这样的志向,他才忍受得了天天吃疙瘩面的现 实。早晨进画室,只要一壶味道浓郁、热气腾腾的红茶,搁在离画架不远的地方, 即可工作。他很少有悠闲的时间。极为可惜的是,通常,他画了几个小时,就画不 下去了,站在上了一半颜色的画布前,一个个线条和一团团色彩不均匀的呈现,杂 乱,没有条理,他对自己的艺术感到恶心。他既绝望又觉得可笑。想像中,作品是 那么的完美,那么单纯,一画出来却变成了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做下去,连续几天, 甚至画室都不敢迈入半步。他思考来思考去,大量地阅读哲学书籍,得出的结论是, 艺术家毕竟需要自己的空间,要逛画廊、调颜色、做画框。如果周围一旦长期有人 干扰,艺术的气氛就会遭到破坏。 小学毕业,父亲把他送到了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离家至少三百公里,校园建 在一座多风的山顶上,旁边是一所修道院。父亲出生于一个天主教的家庭,生下来 就被洗礼,经常向儿子夸奖教会学校的好处。事实上,教会开办的寄宿学校,收费 是全德国最低的。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不习惯这里的环境。他常常感到孤独,一个人沿着修建于17 世纪的围墙低头散步,有时候会从家里带来点干玉米,喂草丛里的鸽子。第一个学 期,他几乎三天两头感冒,整天平躺在床垫子上,辅导员早晚送来一叠切得薄薄的 面包,他撕下来一小块,蘸牛奶吃。宿舍里的同学看到他那一头黑发,白白的肌肤, 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寿司”。他并不认为这是昵称,反而觉得别人明摆着讥笑 他。怀着报复的念头,每当同学犯了错误、被老师批评,他便在一旁咯咯地笑起来。 一天晚上,几个高个子男生聚集在他的卧室门口,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一个个 朝他扑上去,把他毫无防御地压在最底下。这一刹那,他以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胸脯被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他想死,又想用钢笔把压在身上的人统统戳死。 就是在这个时侯,他开始收到母亲从美国寄来的信。每天中午开饭之前,食堂 里总会有人大声通知有谁收到信件,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他的。有一回他的椅子上 放了一个大包裹。拆开来看,里面塞着一盆仙人掌!他跟母亲好几年没有来往,现 在收到这些礼物,觉得有点奇怪,甚至开始怀疑母亲的意图。他不明白母亲这几年 到哪儿去了。 他还没到德国之前,母亲就已经搬到美国中部的一座小城市。她无所事事地浪 费了几年,为婚姻的破碎而感到不快活。恢复了好几年,她的情绪就像雨后不能再 承受乌云的天空一样,突然好转。她一边在麦当劳打工,一边读医学管理,一边拿 赡养费。她交了新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她的经济状况不算好,不想担养 孩子的责任。而且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假期跟朋友出去,观赏西部大峡谷、黄石 公园、约塞米蒂公园、落基山、尼亚加拉瀑布,逛旧金山的唐人街,漫步横跨金门 海峡的金门大桥,半夜被轻微的二级地震惊醒。旅游的同时她也在谈恋爱,比她大 的比她小的,在酒吧或者滑雪胜地,好像从未失恋一样的兴奋、活跃。假期结束, 回到学校,却对这些男朋友冷淡起来。她的成绩优良,是天生的、不用复习就能拿 好分数的学生。她每年得到一笔奖学金,两年后毕业,比同班同学早了整整一年半。 她当上一家养老院的护士,有了固定的收入,搬到三室一厅的公寓去住。公寓在一 座小山丘上,窗外翠绿的松树林里还望得见野鹿,一到夜晚,树枝上的猫头鹰发出 咕咕的声音。可是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稳定安宁的生活,她竟然感受到人生的空虚。 到底怎么回事?除了老公、儿子、房子以外,她一切都有了。老公是不会回来的了。 房子以后可以慢慢地实现,不着急。唯有孩子。于是她摘下电话筒,通知前夫,儿 子是属于她的,现在她有经济能力,要求儿子去美国跟她居住。儿子同意到美国去 上学,但是,有一个条件,他要先“尝试一下”,不喜欢的话,还是要回去。 他的新学校,就在一座小山丘上,离城市十多英里。每天黄色的校车沿着狭窄 的沥青路,缓慢地往上爬。 路旁长着一米高的灌木丛。车开到一半,灌木丛中会出现一大片空隙,不远处 可以看到一个墓园,地面是斜的,土壤被茂盛的野蓟覆盖。园内中央处立了一个方 尖碑,灰紫色的外表已经布满了缝隙,是纪念美国南北战争的。旗杆上的国旗一会 儿迎风飘扬一会儿垂下把旗杆裹住。这是一块古老的坟地,据说,印第安人就曾在 此埋葬过部落元老,有人还挖掘出陪葬品。 山丘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白天,它被密密麻麻的小轿车和卡车所占有, 到下午,在最后一次下课铃到太阳西落之前,这里就会变得空荡荡。地面上连一只 鸟都不会出现。一望无际的沧海般的松树林会发出一股不可捉摸的响声,听上去好 像是哗哗哗,又有点像沙沙沙,仔细去听,听久了就会融化于孤独和死亡。它带着 一种很难形容出来的优美的单调,不停地重复着那个节奏。 校舍的淡黄色墙上嵌着一排细长的玻璃窗,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风格。平屋顶 上还撒着石子儿。这里是人的世界。一条条铺着赭色地毯的走廊,矮矮的天花板上 耀眼的日光灯,每到下课的时候,背包挎在肩上,一双双球鞋蹭着地毯,走廊就会 瞬间拥挤起来,学生涌向橱柜,打开密码锁,匆促地取出下一堂课需要用的课本。 课间只有四分钟,要从校舍的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非常的不容易,要在人群里推 挤,还要做好被后面的人踢一脚的准备。 他最不喜欢拥挤,每次总等到人群分散后才拖着脚向教室走去。他经常迟到, 或者莫名奇妙地走错教室,连他也觉得奇怪。这里的教室跟德国的不一样,桌子是 圆形的,分布在整个空间,不像德国的摆得整整齐齐如同用直尺画出来似的。每一 间都放一台供老师使用的电脑,办公桌上时常搁放花盆、音响以及家属的相片,很 有一点养老院的感觉。 一天,上课铃响了,老师还没进教室,同桌的一位女生轻轻地用胳膊碰了他一 下,问道:“你对我们的老师有什么看法?” 他摇着头,“我没有什么看法。” “好了,请你坦率一点。” 他想了想,低声地说:“唯一的,就是,她戴的假发……”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发?”女生惊讶地问道。 “每天都是一样的发型,金黄色的鬈发,那么整齐,好像是用电脑设计出来的。” “如果她喜爱那种发型呢?” “连蟾蜍也会蜕皮。毫无变化,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她追求的就是单调。” “不会,她使用的香水每天都不同。” “嘘,别做声。她已经来了。” 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音传进教室。老师胸前揣着一叠纸,她扶着椅子坐了 下来,打开桌上的电脑。“昨天的小测验,大多数同学的分数都不错,”她说, “看来大家对古希腊历史已经很熟悉。所以,今天,我想提前谈一下这个学期的学 期论文。”说着她便站起来分发手里的东西,原来,那是关于论文题目的说明。 “这学期我们学到的地理知识比较多,如同荷马的《伊里亚特》、《奥德赛》肯定 让你们有一番联想。就让你们的想像力奔驰吧!你们可以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她微笑地观察着学生的表情。每个人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这篇论文是关于世界上的某个城市或地区,由你们来选择。你们要讲清这个 地区的文化和历史背景,那里的人,那里的风俗,街上的商店和小摊子,都要按照 资料加以生动的描述。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因素吸引了你的注意?什么东西夺取 了你的想像力,使你不能不选择它?如果你们想得到好分数的话,给我记住了,只 有了解自己才能赢得读者,再简单也没有了。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选择的地方, 必须是你们没去过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