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教室里没有人吭声。 她继续解释对论文的要求。学生们低着头做笔记,她越讲越起劲,在黑板前不 停地走动,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下课前一刻钟,她终于坐下来,接着 在电脑上写东西。学生彼此间就开始轻声的讨论。 同桌的女生又用胳膊顶了他一下。“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她说,“我想去的 地方太多了,埃及、雅典、佛罗伦萨,还有西班牙沿海地带,也想去看看比萨斜塔。” “欧洲的这些城市差不多一样。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好几次了。” “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 “你就告诉我吧。” “得让我想一想。我最想去的地方……可能就是马里亚纳海沟。”他轻声回答。 “从没听说过。” “我记得好像是在太平洋,一万多米深。是地球表面最深的地点。” “那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深海。周围都是黑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只有一团团 浑浊的液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人去过吗?”她问道。 “人类只到过一次,仅仅呆了几个小时。” “那么荒凉的地方,要是我,半小时都呆不住。还要乘潜水艇下去,那就像坐 在棺材里一样,太可怕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去。” “那是世界上最深的地方。” “是又怎么样呢?”她直摇头,慢慢地翻开笔记本,开始阅读笔记。过了一分 钟,跟旁边桌子的女同学聊了起来。 老师站起来,手指中夹着一把新的淡黄色纸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向学生坐的 桌子走过来。每到一张桌就发纸条。走到他的座位,她低下头问:“你不认识罗斯 吧?” 他摇了摇头。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那这东西给你没用。”老师没有把纸条发给他,接着往前走。 他觉得有点奇怪,每个人都拿纸条,就他没拿。这好像不公平。他侧过身,问 坐在旁边的同学,“罗斯是谁?” 那个同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低声跟他解释了一下。 原来罗斯是以前班上的一个学生,体育成绩很好。他的橄榄球踢得出色,东部 的一所大学对他感兴趣,想给他奖学金,要他毕业后加入那里的球队。这是很多人 梦寐以求的,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也很高兴,还请同班同学到家里吃饭。可是过了不 久,他却病了。他的精神相当不好,坐一会儿就会累,皮肤也逐渐变黄,额头上, 皱纹都长出来了。他听课的时间就越来越少,直到他再也不来了。 “你来之前的那个星期,他就死了。”同学告诉他。 他沉默了一会。又禁不住问,“罗斯生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告诉我们。” 他指了指同学手中的纸片,“我能看一下吗?” 同学捏着纸条的右下角,把它轻轻地放到他的手掌心里。他凝视着那个模糊的 黑白图像。那张长方的脸,嘴唇上露出病态般的笑容。他赶紧把纸条放在一旁。 “你看到纸条上的地址了吧?学校会堂,明天晚上六点有个纪念仪式,人越多 越好。”同学告诉他,“你就来跟我们一起参加吧。”同学把纸条拿好,慢慢地往 兜里放,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同学的眼睛里是死亡。它透过那双眼睛向整个教室张望着。任何时候人看到 它,总会显得无策。他也只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奥德修斯的漫长的行程中,死亡就像影子一样贴在他的身上。随时它都可以结 束人生的游戏。 但是在这里死亡是一块白白的光点。它就浮在瞳仁的左上方,那么个小不点儿, 也没有形状,没有固定位置,在移动,不稳定地闪烁,停留的时间可能是一秒钟的 某一个分数值,有可能随时会消失。已经消失啦。 但是那双属于同学的眼睛还在凝视着他。眼睛里还是留下了它的影子。就像史 诗里那样无所不在,莎士比亚描述得那么恐怖,是神奇是奥妙,哈姆雷特疯狂地憎 恨它,但是这么看来,它只是一种光学现象,通常称为:光反射。去恨这个,不可 笑吗? 同学眨巴了一下眼睛,“你会去的吧?” “嗯。我尽量抽时间去。”他把课本塞进书包,慢慢地站了起来。 可那天晚上他哪里也没去。整晚,他就躺在沙发上,搂着一盆爆米花,回忆他 的一次次旅行。他去过多少地方?他已经数不清了。 但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旅游,是他和父亲一起去西班牙。他带了一本书。到了海 滩,他整天捧着书,躲在一把太阳伞底下。他看不懂它,边读还边抠脚趾间的沙子。 父亲叫他下水游泳。他就在很浅的地方,踩着软绵绵的海草,胳膊在水面上划了几 下。父亲很不满意,一定要他到深一点的地方。他只好往远处游去了。凉爽的海水 袭上脸,眼皮黏糊糊的,眼睛也看得不清楚。海鸥在天空中咕咕地叫,不停地在他 头上盘旋。突然一个浪花飞溅起来,呛了他一大口咸水。他匆忙地回到岸上,就再 也没有沾过一滴海水。他与那本书也分不开了,每天晚上搁在床头,睡觉前翻翻看。 到现在,这本书已经读了十三遍,还是没有完全读懂。他想,可能是不会读懂的, 所以把它和其他的旧玩具一起搁到纸箱子里。 他记得,那本书里提到过这样的一个实验,是从经典力学引用过来的。 两只大小一样的木球,其中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红色,质量相同。把它们紧 紧地握在左手和右手,双手都处于一样的高度,举在眼睛前。左手松开,红色木球 往下坠落。同时,把棕色球向前扔。两只球的运动,一个是垂直的,一个则是抛物 线,但是哪个球会首先落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考虑这个问题。想像中,他站 在一个灰颜色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幽暗的吊灯,手高高举在空中。两只球挨在一 起。一个球开始往下掉,另一个横着飞出去,越飞越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棕色 的木球砰、砰、砰地落在塑料地板上,不停地弹跳。红色的球“叭”地一响,一边 蹦跳,一边在地板上滚动,速度还没有慢下来,就一直滚下去。他睁开眼睛,在黑 暗中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见,这才发觉,刚才他是在做梦。 说来也巧。上物理课的时候,老师要学生做一个类似的实验。只有几处微妙的 不同:彩色的木球被黑色的塑料球所代替。球也不需要用手去扔,一台使用电子遥 控的机器会把球发射到任意一个方向。 实验的时候,物理老师在黑板前走动,大声地解释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而 又惊人的实验,可以说是个经典。你们看好了,不管用多大的力量发射那球,它总 会跟垂直坠落的球同时落地!所以不管它飞得多远,飞得多快,自然规律注定它们 是要同时落地的。这个实验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为它可以证明,上下的运动和左 右的运动是相互不干扰的,这难道不妙吗?空间里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一样的, 没有区别。这是个关键性的原理,好好揣摩去吧。还有。我要你们把这个实验重复 三次。一次在教室里,一次在走廊,最后还要在外面的草坪上做一次。” 他向来一个人做实验。在教室的一小角落里,他认真地把机器架子搭起来,螺 丝钉上上去后,仔细地检查机器的重要部件。他还把细长的电线一点一点地理好。 他拿起遥控器,显示灯亮起来,按下键钮,两只球同时离开铁架子。 实验开始。垂直坠落的球,每次都在1.30到 1.32 秒后落地。他做了十次,都 很满意。然后轮到发射球。第一次测量的结果是1.31秒,是可以接受的。第二次发 球,落地时间却增加到1.34秒。他半信半疑,把机器搬到走廊里,重新安装。落地 的时间竟然降低到1.19秒,但是在紧接着的两次测量中,又达到1.33秒与1.32秒。 这使他非常迷惑。 实验在四个不同的地方重复,在教室里的一个角落,在教室门前的垃圾桶旁边, 在走廊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每次的结果在1.18到1.42秒。这种误差本身就不应该 存在,他怎么想也不能理解。他在机器前走来走去,用手碰了碰发射口,粗长的铁 架动也不动,一点嘎吱声都没有,他心慌起来。 他翻开记录本重新分析数据。他的手指停留在每一个数字的小数点上面,一行 一行地往下挪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1.30至1.32秒的数据上。那个微小的0.02秒的 差别,是如此神秘,如此的稳定。为什么这个球落地时的偏差,没有像另只球的那 么大?不是上下的运动和左右的运动,没有相互的干扰吗?他不停地摇头,心跳也 越来越快。一个小小的细节多么令人恐惧!那些牛顿定理、能量守恒和所有的物理 常识,变得像烟雾一样缥缈。 第四章 教室里没有人吭声。 她继续解释对论文的要求。学生们低着头做笔记,她越讲越起劲,在黑板前不 停地走动,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下课前一刻钟,她终于坐下来,接着 在电脑上写东西。学生彼此间就开始轻声的讨论。 同桌的女生又用胳膊顶了他一下。“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她说,“我想去的 地方太多了,埃及、雅典、佛罗伦萨,还有西班牙沿海地带,也想去看看比萨斜塔。” “欧洲的这些城市差不多一样。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好几次了。” “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 “你就告诉我吧。” “得让我想一想。我最想去的地方……可能就是马里亚纳海沟。”他轻声回答。 “从没听说过。” “我记得好像是在太平洋,一万多米深。是地球表面最深的地点。” “那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深海。周围都是黑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只有一团团 浑浊的液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人去过吗?”她问道。 “人类只到过一次,仅仅呆了几个小时。” “那么荒凉的地方,要是我,半小时都呆不住。还要乘潜水艇下去,那就像坐 在棺材里一样,太可怕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去。” “那是世界上最深的地方。” “是又怎么样呢?”她直摇头,慢慢地翻开笔记本,开始阅读笔记。过了一分 钟,跟旁边桌子的女同学聊了起来。 老师站起来,手指中夹着一把新的淡黄色纸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向学生坐的 桌子走过来。每到一张桌就发纸条。走到他的座位,她低下头问:“你不认识罗斯 吧?” 他摇了摇头。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那这东西给你没用。”老师没有把纸条发给他,接着往前走。 他觉得有点奇怪,每个人都拿纸条,就他没拿。这好像不公平。他侧过身,问 坐在旁边的同学,“罗斯是谁?” 那个同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低声跟他解释了一下。 原来罗斯是以前班上的一个学生,体育成绩很好。他的橄榄球踢得出色,东部 的一所大学对他感兴趣,想给他奖学金,要他毕业后加入那里的球队。这是很多人 梦寐以求的,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也很高兴,还请同班同学到家里吃饭。可是过了不 久,他却病了。他的精神相当不好,坐一会儿就会累,皮肤也逐渐变黄,额头上, 皱纹都长出来了。他听课的时间就越来越少,直到他再也不来了。 “你来之前的那个星期,他就死了。”同学告诉他。 他沉默了一会。又禁不住问,“罗斯生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告诉我们。” 他指了指同学手中的纸片,“我能看一下吗?” 同学捏着纸条的右下角,把它轻轻地放到他的手掌心里。他凝视着那个模糊的 黑白图像。那张长方的脸,嘴唇上露出病态般的笑容。他赶紧把纸条放在一旁。 “你看到纸条上的地址了吧?学校会堂,明天晚上六点有个纪念仪式,人越多 越好。”同学告诉他,“你就来跟我们一起参加吧。”同学把纸条拿好,慢慢地往 兜里放,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同学的眼睛里是死亡。它透过那双眼睛向整个教室张望着。任何时候人看到 它,总会显得无策。他也只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奥德修斯的漫长的行程中,死亡就像影子一样贴在他的身上。随时它都可以结 束人生的游戏。 但是在这里死亡是一块白白的光点。它就浮在瞳仁的左上方,那么个小不点儿, 也没有形状,没有固定位置,在移动,不稳定地闪烁,停留的时间可能是一秒钟的 某一个分数值,有可能随时会消失。已经消失啦。 但是那双属于同学的眼睛还在凝视着他。眼睛里还是留下了它的影子。就像史 诗里那样无所不在,莎士比亚描述得那么恐怖,是神奇是奥妙,哈姆雷特疯狂地憎 恨它,但是这么看来,它只是一种光学现象,通常称为:光反射。去恨这个,不可 笑吗? 同学眨巴了一下眼睛,“你会去的吧?” “嗯。我尽量抽时间去。”他把课本塞进书包,慢慢地站了起来。 可那天晚上他哪里也没去。整晚,他就躺在沙发上,搂着一盆爆米花,回忆他 的一次次旅行。他去过多少地方?他已经数不清了。 但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旅游,是他和父亲一起去西班牙。他带了一本书。到了海 滩,他整天捧着书,躲在一把太阳伞底下。他看不懂它,边读还边抠脚趾间的沙子。 父亲叫他下水游泳。他就在很浅的地方,踩着软绵绵的海草,胳膊在水面上划了几 下。父亲很不满意,一定要他到深一点的地方。他只好往远处游去了。凉爽的海水 袭上脸,眼皮黏糊糊的,眼睛也看得不清楚。海鸥在天空中咕咕地叫,不停地在他 头上盘旋。突然一个浪花飞溅起来,呛了他一大口咸水。他匆忙地回到岸上,就再 也没有沾过一滴海水。他与那本书也分不开了,每天晚上搁在床头,睡觉前翻翻看。 到现在,这本书已经读了十三遍,还是没有完全读懂。他想,可能是不会读懂的, 所以把它和其他的旧玩具一起搁到纸箱子里。 他记得,那本书里提到过这样的一个实验,是从经典力学引用过来的。 两只大小一样的木球,其中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红色,质量相同。把它们紧 紧地握在左手和右手,双手都处于一样的高度,举在眼睛前。左手松开,红色木球 往下坠落。同时,把棕色球向前扔。两只球的运动,一个是垂直的,一个则是抛物 线,但是哪个球会首先落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考虑这个问题。想像中,他站 在一个灰颜色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幽暗的吊灯,手高高举在空中。两只球挨在一 起。一个球开始往下掉,另一个横着飞出去,越飞越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棕色 的木球砰、砰、砰地落在塑料地板上,不停地弹跳。红色的球“叭”地一响,一边 蹦跳,一边在地板上滚动,速度还没有慢下来,就一直滚下去。他睁开眼睛,在黑 暗中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见,这才发觉,刚才他是在做梦。 说来也巧。上物理课的时候,老师要学生做一个类似的实验。只有几处微妙的 不同:彩色的木球被黑色的塑料球所代替。球也不需要用手去扔,一台使用电子遥 控的机器会把球发射到任意一个方向。 实验的时候,物理老师在黑板前走动,大声地解释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而 又惊人的实验,可以说是个经典。你们看好了,不管用多大的力量发射那球,它总 会跟垂直坠落的球同时落地!所以不管它飞得多远,飞得多快,自然规律注定它们 是要同时落地的。这个实验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为它可以证明,上下的运动和左 右的运动是相互不干扰的,这难道不妙吗?空间里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一样的, 没有区别。这是个关键性的原理,好好揣摩去吧。还有。我要你们把这个实验重复 三次。一次在教室里,一次在走廊,最后还要在外面的草坪上做一次。” 他向来一个人做实验。在教室的一小角落里,他认真地把机器架子搭起来,螺 丝钉上上去后,仔细地检查机器的重要部件。他还把细长的电线一点一点地理好。 他拿起遥控器,显示灯亮起来,按下键钮,两只球同时离开铁架子。 实验开始。垂直坠落的球,每次都在1.30到 1.32 秒后落地。他做了十次,都 很满意。然后轮到发射球。第一次测量的结果是1.31秒,是可以接受的。第二次发 球,落地时间却增加到1.34秒。他半信半疑,把机器搬到走廊里,重新安装。落地 的时间竟然降低到1.19秒,但是在紧接着的两次测量中,又达到1.33秒与1.32秒。 这使他非常迷惑。 实验在四个不同的地方重复,在教室里的一个角落,在教室门前的垃圾桶旁边, 在走廊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每次的结果在1.18到1.42秒。这种误差本身就不应该 存在,他怎么想也不能理解。他在机器前走来走去,用手碰了碰发射口,粗长的铁 架动也不动,一点嘎吱声都没有,他心慌起来。 他翻开记录本重新分析数据。他的手指停留在每一个数字的小数点上面,一行 一行地往下挪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1.30至1.32秒的数据上。那个微小的0.02秒的 差别,是如此神秘,如此的稳定。为什么这个球落地时的偏差,没有像另只球的那 么大?不是上下的运动和左右的运动,没有相互的干扰吗?他不停地摇头,心跳也 越来越快。一个小小的细节多么令人恐惧!那些牛顿定理、能量守恒和所有的物理 常识,变得像烟雾一样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