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里面有问题。分析一下,是老师上课时候把问题解释错了,还是这后面的原 理本身就有错误?是原理没有错误,人们理解有限,还是人们的理解是正确的,而 物质的本性有时候发生变化,变得不可靠?是做实验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哪种数据是可信的呢? 他想,到其他几个小组那里看看吧! 外面的草坪上,几个学生围绕着两台机器,手叉着腰,在进行实验,一个女生 在机器后面走动。他停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仔细地观察他们的方法。一个男生蹲 在草地上做笔记,另一个站在机器旁边,大声报数据。靠他近一点的地方,他看见 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位学生把球塞进机器。他盯着这个学生做实验,参考他的姿势, 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怎样拿控制器的。看了好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 不同。 他走到跟前,请同学过来检查一下他的机器。那个人答应了,在他的机器前蹲 下,用手指轻敲铁架子,皱着眉头,抿了抿嘴,手伸到机器孔里摸来摸去,然后把 地上的球拾起,仔细地看了看,终于站起来。同学告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就安 慰他说:“你花这么多精力,但是大自然总会跟人玩把戏,不是吗?我告诉你吧, 偷偷地把数据改一改就行了。” 同学走后,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头。他觉得这个事情的 确很可笑,太可笑了,恨不得把整台机器一脚踹塌。他拿起数据表,擦去所有的 “1.18”到“1.42”的数据。然后认真地填上伪造的数据,一个挨着一个,1.31, 1.31,1.30,1.31,1.30, 1.31 ,1.30,1.30,1.31……看到这一行行端端正正 的数字,用蓝色的圆珠笔写出来的,他知道全部是谎言。他心里是多么的高兴!他 闭上眼睛想像把表格递给老师的时候嘴里的微笑。他睁开眼睛把笔放下。他突然发 现,表上的数字全部都是0.00. 他大笑起来。 教室外面的大太阳下,天空是蓝的。 这是它的真正本色吗?不,这是光的散射现象造成的。 他对物理课越来越没有信心。 期中考试,物理没有及格。数学和英语也好不了多少。他也没有瞒母亲,把分 数照实告诉了她。 母亲非常着急。 她的生活越来越不愉快。 每天早上起床,枕头上有一大团头发,气得她几乎要哭。去养老院上班的次数 越来越少。她对老人的态度非常坏,总是板着脸,咬着下嘴唇,端盘子时眉头是皱 起来的,老人看到她的面孔就有点害怕。她甚至想彻底把工作辞掉呆在家里。可恨 的是,儿子好像完全不把她的关心当做一回事。 母亲不开心的时候就跟她的女朋友谈话。这位朋友也是在美国定居的华人,她 的女儿已经高中毕业,在一所常青藤大学读企业管理。她一听母亲叙述的情况,摆 手说:“你太没有教育能力了。必须要逼孩子一下。像我女儿,弹琴不认真还不给 她饭吃呢。下次他不听话,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复活节假期到了。天气非常闷热,中午温度异常地高达三十多度,窗户外的苹 果树上附着无数个知了,尖厉的嘶嘶声起伏不止。一只只壳上有光泽的蟑螂,就好 像被从巢穴里赶出来似的,不停地在墙上和桌椅上出现。他最害怕昆虫,看到了只 能把脸侧过去,希望它们尽快消失。 他在没有空调的卧室里,一直躺到下午四点。晚饭后,又躺在沙发上。母亲擦 好桌子,碗筷收好,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嗑瓜子。 嗑了一会儿,她朝着沙发喊:“行了,快起来吧。还想躺到什么时候?再下去 头发就要白了。” 儿子没有回答,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到了没有?” 还是没声音。她就打着赤脚走过去看。儿子的眼睛是闭着的,好像在睡觉,眼 皮看上去有点肿。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怎么样?休息够了吧?” “妈妈你坐近点,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吗?那好。” 她好奇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讲吧。” “我要走了。” “什么?要走?”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不习惯。整个城市都使我感到一种说不清的不舒服, 你没有感觉吗?你肯定没有。不管怎么样,这个学期读完我就会走。” 母亲盯着他的脸,红通通的,没有一点理解的可能。她轻轻地眯起双眼。突然 她冷笑起来,“好,好,好。你想去哪里,给我讲讲。”她边说边拍打着膝盖。 他看着母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母亲说,“好好呆下来考大学。明天开始参加那 个培训班,还不算晚。”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闭着眼睛说。 “那就随你便。我反正是不会同意你回去的。”母亲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妈妈,我还要告诉你,我回德国的机票已经定好了。” 她立刻停了下来。“你哪来的钱?” “爸爸给的。5 月13日,从匹兹堡起飞。” “赶快我退掉!” 他侧过身,面对着沙发的背。母亲叫了几次,他都一声不吭。 母亲又气又着急,赶紧跑到自己的房间,门也不关就拿起电话筒,给她的女朋 友打电话。铃响了好半天还是没人接,她急得直跺脚,不停地喘气。正准备挂上话 筒,电话通了,原来女朋友正在跟她的丈夫吵架,一时没有来得及接。母亲把事情 全部讲给女朋友听,问她怎么办好。“还不好办?就不给他做饭吃,”女朋友气愤 地回答,“你还是没有学到我这种精神。要是我,早把他锁到房间里去了。”母亲 听了这番话,心里得到一点安慰,接着就与她一起讨论对付儿子的方案。“如果我 假装生了重病,他会不会留下来?”母亲越讲越激动,声音慢慢地响起来。 在客厅里,儿子一直平躺在沙发上,他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听到母亲在卧室 里大声打电话。他轻步走向门口,在黑暗的走廊里窃听。他看见一个人跟一个看不 见的人通电话,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东西,那些隐隐约约的东西,但是又听不到对方 的回答,这种捉摸不清的关系折磨着他,他越听越气愤。太没意思了。最后他忍受 不住了,一脚踢开房门,拎起脚下的拖鞋朝电话扔去。塑料拖鞋啪啦一声砸到桌子 上,猛地往上弹。母亲没有提防,她的下巴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想害我!”母亲用仇视的眼光看儿子。 他朝着她喊起来。她开口骂他。他抓住她的头发把头往桌面上磕。她抱着头叫。 他给她一个耳光,叫她停止。她的嘴巴沾上了血但是完全不疼。她忍住一切站起来 走出房间指着他说他要被雷劈死。她边走边骂他,没有任何停顿或缓和,他已经不 是人。他在后面高声喊叫。 电话里面只有忙音。 女朋友听到最后一段能辨认出来的话,“你想害我”,心里霍然恐惧起来,怕 真要出事了。她考虑了一会儿,提起话筒报了警。 警车几分钟后就来了。黑色的车顶上闪着两只警灯,一晃一晃的,警笛没有响。 两位警察,一男一女,来到88号公寓前,发现房门仅仅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他 们看到的是两个面对面的人,一个握着一只拖鞋,另一个捂着嘴巴,站在走廊深处, 激烈地争吵,两个像要互相残杀的敌人,一句跟着一句没完没了,已经失去了任何 意义,是最原始的,不是语言的语言,警察一个字也听不懂。 “怎么回事!”男警察打断他们。 母子俩停了下来,都愣住了。 儿子以为母亲报了警。他凶狠地推母亲的胸脯。她倒在地上,轻声地呜咽了一 下。这一推,女警察立即冲向前,把儿子的脚一绊,然后使劲地往墙上压,他的双 手被扯到背上。咔嗒一声,手铐挂上去,两只手腕锁在一起,怎么拧也挣脱不了。 “还敢跟我们玩游戏!”女警察吼道。说着,就一只手压着他回警车。 母亲看到这里,都快吓坏了。可她还是抖抖索索地驾驶自己的小轿车,跟在他 们的后面,一起开到警察局。 她是第一次到警察局。一进去,儿子就没有踪影了。女警察摘下警帽,用指尖 掸了掸帽檐上的灰尘,放在桌上,走到一个角落,烧上一壶咖啡。闭路电视的银灰 色屏幕,整整有十二个。儿子就在其中的一个屏幕中,坐在水泥地上,手铐在他拱 起的背上发亮。屏幕的清晰度很低,儿子的轮廓变得模糊,看久了,好像觉得不是 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是再看下去,会发现还是他,屏幕射出的光闪 烁不定,忽暗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