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警察请她坐下来,在一起她们聊了几个小时。母亲想方设法地讲儿子的好话。 她把他描述成一个成绩优良的青年,但是现在需要帮助。接着,她请求他们叫来一 个社会服务人员,一同讨论处理的办法。警察考虑后,答应了。 社会服务人员天蒙蒙亮才到达。他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就站在闭路电视前, 观察儿子的一举一动,感到很有兴趣。他与母亲交谈了几句,点着头说:“我建议 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他会吗?这么凶,如果放走,怎么要他去?”警察说。 “这很简单,我们把他先送到医院,在那里住下来。这样就可以安全地进行治 疗。我建议去哥伦布市的俄亥俄州立大学医院,许多患者都说不错,那里的神经科 新开了一个‘少年区’,非常受欢迎,你们看了后会喜欢的。” “你同意吗?”警察看着母亲问,“你可以先坐下来想一想。” “不用坐。我同意。现在就去吗?” “让我先打几个电话,跟他们讲讲情况。那里不一定有空位,但是我会尽力的。 还有,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至少要三四个小时才能落实。请加一点糖吧。” 他把空陶瓷杯搁在桌角,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工作。母亲认真地站在一 旁听着,有时候还会补充几句。经过他们的共同努力,晚上六点不到,儿子就正式 住进医院了。 这是一个九平方米大的空间,几张圆桌子,拼在一起的沙发围绕一台二十英寸 的电视机。右面是柜台式的长桌,上空垂吊着一排灯,桌面照得很有光泽。天花板 是黄的,看不到比它更普通、更没有特色的黄了。地毯是粉灰色的。两条走廊一左 一右,其中一条的尽头放着一台钢琴,旁边还有板凳。 他的房间是走廊里的最后一间。摆着两张床,一张是空的。墙纸上有菱形和长 方形的周而复始的图案。两扇窗户光线明亮。窗户外面耸立着一堵大砖墙,远处一 条小道,也没有汽车的喇叭声。桌角上浮着的窗帘,布上映着影子。空调一开,影 子与帘子似乎都在飘动。 他喜欢这里的寂静。他很少跟人说话。为什么要说话呢?在这里,话是多余的, 为什么不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休息呢?时间早已经死了。他经常在厅里走动。绕着 沙发和电视机,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进,碰到墙角就拐个弯。身旁传来患者的嚎 叫。他看到身后的护士忙着照顾病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个影子,他并不 存在,他的影子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他往前跳了几步,走廊的尽头出现一个清洁 工人弯着腰捻起一片纸屑。深绿色垃圾桶里堆着空空的、五彩缤纷的塑料瓶。外面 的病人还在喊叫。 一位心理医生找他谈话。医生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笑容,看上去既不是很自然 也不是完全不自然。他非常尊敬这位年老的心理医生。医生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总 会彬彬有礼地说一声“很好”。然后他就坐下来,没有话说了。他和心理医生面对 面坐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墙上有一只钟在走动,医生看着他,他看着地毯,然后 看看墙上的钟。 “你为什么打你的母亲呢?”医生轻声地问。 “我打她了?” “是。” “原来是这样。”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打吗?”医生扶着眼镜看他。脸上的皱纹好像在微笑。 他笑了一笑。 医生也跟着笑了笑,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在笔记本里做了一行笔记,然后就 站了起来。“快要开饭了,我们明天再接着聊吧。” 每天午餐后有抽奖活动。身材强壮的值班人员搬来几张桌子。一位中年的女护 士手里拎着篮子,装满了奖品,棒棒糖、铅笔和小蛋糕(所以走廊里会有铅笔头, 他这才明白)。这时,病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凑热闹,连最难对付的病人也会安 静地坐下来,眼睛盯着奖品。他们都想得到一两只蛋糕。谁不想呢?那位女护士显 然很珍惜这段时间,想尽量把它延长,她的动作非常缓慢,抽奖的那只手总是在纸 箱子里倒腾好一阵子才拔出来。她的那张面孔是如此紧张、神秘,对她来说这里的 时间没有死,而且是非常的不稳定。可能她害怕有人会坐不住,会随时开始捣乱, 瞬间敲碎这可贵的宁静的世界。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另外的一种宁静,一种不是没有 声音而产生的宁静,那不在这个地方。他是为了那个而来的。 一张张签条在抽奖箱旁边摊开。一件又一件奖品被领走,没剩下几个了。女护 士的手就显得更加胆怯,抽签时手腕颤抖。她的声音变得嘶哑、甚至有点失落的感 觉。她可能想,奖品发完后一切就要完蛋了。这里将要进入混乱。他们会争吵,会 骂人,打架。她也别想再享受安宁了,病人会不停地折磨她,会没有休止地对着她 喊叫。 又抽出来一个签。 “二十六号。谁拿了二十六号?”她挥着手中的签条。 他中奖了。他终于中了。 他从眼角瞥了一眼剩下的奖品,只看到两块橡皮孤零零地搁在桌角。蛋糕和糖 果早已经被吃光了。这就是抽奖的意义:有人赢,也有人输;赢者也会输。这真是 一个有意思的游戏。 护士把一块灰色的橡皮递给他,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还有个好消息,你想知道吗?”她说。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你会感谢我的。” “快点告诉我。” “好,好,别着急。你慢慢听我说。刚才我在药房里听到你的医生和护士长的 一番对话。他们已经在考虑让你出院了。高兴了吧?”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离开以后又怎么样?到哪里去呢?每一个念头都让他感 到一阵新的恐慌。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一切都很适合他,如果被赶出去, 那将是多么的可怕呀。他越来越害怕出院的那一天。回到课堂,回到家里,跟母亲 争吵,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他甚至想装疯,以便能够多呆几天。但他担心会真的 变成疯子。 他没有心思看电视或者听音乐或者在走廊里走动。他斜靠在椅子里,两手耷拉 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干什么好呢? 晚上淋浴时,热气腾腾的水滴从莲蓬头喷出来,落在瓷砖上,噼里啪啦地响。 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在幽暗的灯光下闪亮。热气在上升,水往下落,他垂着头, 听水滴拍打瓷砖和塑料帘子的声音。他突然想撒尿。他懒得去马桶,就站在莲蓬头 下,稍微往前一挺,手撑着水龙头,小便就出来了。啊,这样舒服多了。他拧紧水 龙头,水悄悄地滴嗒着。响声越来越轻。 可以一点声音也没有吗? 他抿住嘴,停止呼吸。但还是听得到声音。心脏还在跳动。它发出的响声稍微 有点令人心慌,能不能让它也停下来呢? 他踏出淋浴间。脚趾头碰到湿漉漉的瓷砖咯吱咯吱地作响。这个噪音在耳朵里 很不舒服,他不动了,脚板压在地面上。整个卫生间笼罩在乳黄色的水蒸气里,墙 壁也看不见。他伸出手,手指舒展开来,如同触角一样四周探测,抓到的还是一把 又一把水蒸气。他看到了一块白玉般的石头。那就是马桶。这个空间其实很小。他 被“小”包围了:四面是墙壁,上面是天花板,下面是地板。在这个让人呼吸不过 来的卫生间里,到处是蒸汽和尿,一只只用了一半就被遗弃的香波瓶,马桶盖子也 没有盖,也没有人抽水冲洗马桶,连一把马桶刷都没有。他就是马桶里的尿。他已 经闻到自己的骚味了。 这样非常好。 水蒸气在慢慢地散发。 他突然想起毛巾不知道挂在哪儿。总需要一条毛巾把身体擦干吧。但是不知道 它是在墙上,还是在外面的衣柜里?一时记不起来了。 没有毛巾的踪影。 他回过头,背后是洗手池。上方挂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上敷着一层厚厚的水 蒸气,什么也看不清,旁边有一个灯泡,把镜面照得发亮。他走到跟前,从侧面看, 蒸汽还在浮动,形成一丝丝漩涡形状的纹路。里面好像出现什么东西。他的心脏直 跳,用手在镜面刮了一条,里面出现的,是他自己圆圆的下巴。 出院的那一天母亲来接他,他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护士长带着母亲进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