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从火车的车窗上滑落下来,靠窗坐着的黄晓成,眼光一直盯着窗外,漫野的 绿色被雨水滋润得清清新新,受列车行进的影响,眼前的雨水如飘飞一般。隔着双 层车窗,还能嗅到车窗外雨水的气息。那水湿的气息,从带点锈蚀斑驳的漆铁车窗 隙缝里透进来。 慢车过了苏南,站头停少了,停车的路线拉长了。现在应该在山东地界,金、 铁、煤……一串矿产名跳入他的意识中,去年实习时他曾勘探过这里的矿山地质, 他还是忘不了三年多大学中所学的。 车过一个峡谷,一时车厢内外的明暗之间,车窗如镜,映着他红红的袖章,并 映亮着他的心,感觉中热热的鲜亮的色彩。车厢里的眼光,仿佛都集中在他的袖章 上。这时候,“红卫兵”大串联运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他是先行者,接受着最新 的革命召唤。 他很庆幸,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大学校园里开始了运动。运动中断了分配, 他一时不会到一个地质队去和石头与泥土打交道了。他的人生有了变数。他是最早 投入运动的,是组织的领导人。他觉得他对运动如鱼得水,口号与大字报,游行与 传单,他的心充满着政治热情。 车停过站,上来了不少旅客,车厢里站着了一些人。黄晓成身子侧靠着窗,占 的位置空了一点,就有一个女子在他的身边挤着坐下来。女子年龄应该比黄晓成小, 却是乡下小媳妇打扮,穿着中式扣的蓝布衫,长得姣好但土气。乡下小媳妇坐下时, 朝黄晓成讨好般地笑笑,怕他赶走她。她身子朝前,只在椅子上搭靠了小半个屁股。 黄晓成的一侧腰臀一下子感觉到了女人肉体的绵软。他不愿意让自己放纵这种年轻 男性的勃勃感觉,身子缩了缩,随后站起来。他像是去上厕所,其实是想去透口气, 也让她自在地坐一会儿。她是劳动人民,他们应该是平等的。 厕所里,不知谁将车窗向上提起了一点,那种男女混杂便处的气味淡了些,风 将雨水从缝隙中吹飘进来,地上透湿。黄晓成没进去,关了门就退到旁边的车门前, 看车门大玻璃外的雨景。 雨的势头依然不减,抬眼望,远处的天是一片阴一片阳,阴阳搅在一块,近处 的云压得低低,像在滚动翻卷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黄晓成心里突然跳出这一句来,他笑了一笑。这 一次他去北京串联,车票上的到达站是北京,但他将在天津下车,会在天津住两天。 车票终点站在三天内到达有效。 天津有个姨父。姨父是副研究员,有时与他通信会谈一点对国家与个人前程的 看法,本来他对姨父是很崇拜的,运动一来,他就发现姨父过去的见解都太保守了。 回转身来,黄晓成看到对面车门边坐着一个人,正低头看着搁在两腿上的一个 棋盘。棋盘上放着一些黑白棋子,竟是围棋。这个人像是在摆棋谱,又像是独自在 下棋。黄晓成还是儿童的时候就懂棋了,他的父亲喜欢围棋,也教他。但黄晓成一 直没有太用心学,再加上父亲早早去世了,黄晓成也就视下棋走着玩而已。 那个人并不在意有人看他,在流动性很大的火车上,他只有旁若无人,才能沉 入棋里。他坐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穿着一件肩肘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散乱地 垂下来,盖着他半个脸,仿佛是个乞丐。当然他不会是乞丐,没有乞丐会下围棋的。 棋盘上摆的一盘棋,黑棋被白棋围住,正在忙做眼。这个人手里捏了一颗白棋, 看来该是白棋行棋。他只是捏着而不落下。 “点。”黄晓成忍不住说。 围棋的搏杀意在歼灭对方的棋,每块棋必须要有两个眼才能得活。在对方大眼 中点进自己的棋,虽然是送死,就是不让对方做成两个眼。 这个人头没抬,慢慢地摇着,还是捏着棋,眼盯着黑棋的大眼。黄晓成看清了 局势,只此一手。他觉得这个人也许不怎么会下棋,就蹲下身子,伸手到盛白棋的 盒子里,拿了一颗白棋就往盘上放。 一颗白棋在一圈黑棋之中,很显明地“点”着。 这个人又摇摇头,脸上似乎有着不忍的神情。他抬起瘦削的脸朝着黄晓成。黄 晓成发现他的脸色是那种劳动者的黝黑,却含着一种知识分子气质,仿佛早年父亲 神情中的孤高。 两人对着眼光,这个人脸上线条生有苦相,此时仿佛从悲哀之中,流出一点笑 意来,缓缓地温和地亮了一亮,像拖动的烛火一般。 这个人把盘上的棋子收回到黑白盒里去。然后,朝黄晓成身前的那盒黑棋,伸 了伸手掌,明显是对下一盘的意思。他的动作中有着高手风范。 黄晓成捏起一颗黑棋来,感觉到小小的棋子是沉沉的。刚才临时停车一摇晃时, 棋盘随着这个人的身子晃动着,但盘上的棋稳稳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也没动。 现在他想到这是按磁原理造的棋盘与棋子。再看棋盘上刻的十九道棋路是那么清晰, 一个个棋子都是那么精致,不大不小,不扁不高,一个个山丘般的小圆弧是那么地 规整。黄晓成是学地质的,学工时也进过工厂,看到过那些高级钳工们精巧的手艺。 他想到这个人肯定是一位高级技师。 棋盘中间有一个折,可以合起来,而放黑白棋子的两个扁盒子能放进合起的棋 盘中,这个人肯定是常常外出的,才会带着这样一副棋。被手指摩擦久了,每一粒 棋子都带着光亮。 黄晓成有好长时间不下棋了,很想显一显,过过瘾,且还有那么长时间要在车 上消磨呢。对方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报纸递过来,黄晓成看了一下,上面没有重要 的照片,便坐下去,下了第一着棋。 从一开局,黄晓成就下得很勇猛,带着年轻人的气劲,横冲直撞。对方稳住了 劲,下得很规整。 有时黄晓成抬脸看一看对方,只见这个人低着头看着棋枰,每下一步之前,他 都会把黄晓成刚下的棋重新放放好,似乎在确定一下棋的位置,他的大手指捏着小 小的棋子旋动一下,又似乎借此思考一下,而后,才落下他的子。 偶尔这个人的脸扭向一边,仿佛在看车门外,玻璃外面雨珠直落,中间却粘着 一片叶子在雨水中颤动着。 日后,只要想起火车上的这盘棋,雨中一片落叶在玻璃上粘着的情境便在感觉 中,连着的是那个人仿佛凝定了的眼神。 棋没有下完就停下来了。停了一次站,他们起身让上下车的乘客。重新坐下来 时,黄晓成看看自己盘面上的空不够,就不再下了。 棋友间容易交流,又在火车这特定的场景中,两人对看一眼,仿佛熟了许多年 了,交谈起来。黄晓成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曹歇。歇一歇的歇。 “你有好事等着呢。”曹歇江北口音颇重。 “你怎么知道的?” “从棋上看得出。”曹歇的口气有点玄。黄晓成一直接受的教育便是反对迷信, 他不相信曹歇从棋上看出什么来的虚玄说法,不过,他内心还是喜欢曹歇的话。 黄晓成这次北上并不单纯是革命串联,他约了一个女孩在天津见面。她是他的 初恋对象。她与他同住一座城市的一条巷子中,他在巷头她在巷尾。从他第一次对 她的形象产生好感后,从第一次对话到第一次约会,他为她费尽了心。有时他想不 起来她的形象到底美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皮肤特别的白,而她的眼眸特 别的黑,她的眼眸流转时,仿佛黑星在白空中划动。 他总是会想着她,就是在革命运动中也一样,也许是因为她,他才有了参与运 动的动力。 他约她去天津的时候,她一时没有应声,她的眼光是平静的。一个从没出过城 市的女孩,要与一个男子在远方的城市里相聚,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清楚?也许 黄晓成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们的交往有明的一层,也就是同一巷子的邻居,而他 们的约会是暗的,每次都约在郊区,避开着熟人。其实他们的几次约会也都是谈着 各自的生活,连手都没有牵过。这次天津之约也没同行,他先去天津等她。为什么 在天津而不在北京,也缘于他的心理因素,也许是怕北京有太多双眼睛,也许因为 首都是革命圣地,不合他们这种不健康的小资情调。 她一点没有犹豫,仿佛只要他开口,不管天上地下,她都会跟着去。而后她说 起了家里的一只小鸭子,城市里养鸭子,是很有些困难的,她只是说着那只小鸭子 的可爱:黄绒绒的,一迈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