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一直想着在天津怎么突破两人间的“距离”,也许只要直白大胆地表现。他 觉得人生开始真正属于他,他的浑身有一种气场,只要他做,就可以做到。以前他 太拘束了,他需要的是行动,一步就点到位。 黄晓成想着她时,只是心里一动念,抬眼看到曹歇微微一笑,怕是心事已被他 看出。曹歇大概接近四十岁了吧,岁月在他额上已经刻出了许多细纹,眉间的一块 有点发暗,眼皮有点下垂。 “你眼下就有坏事等着吧。”黄晓成说,他不知道自己口气中怎么也带着了一 点玄味。从他的神情中,黄晓成发现自己是蒙对了。 “社会关系。”曹歇短短地应了一句,仿佛是叹息一般。 这一句社会关系,二十年以后的年轻人大概就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当时, 社会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对人生有决定性的影响。 两个人肩靠肩坐在车门前的地上,像多年的知交一样交谈着,什么都没有避。 黄晓成把要在天津约会女孩的事,也对曹歇说了,同时还说了自己对她的感觉。这 本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对他的父母家人,他都没说过。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 “冒险”,却有着一种冒险的快乐,只想痛痛快快地说给曹歇听。 曹歇说到他的父亲在解放时去了美国,每次运动都涉及到这一层关系,眼下他 家又面临着运动冲击。曹歇仿佛忘记了身边的黄晓成正戴着红袖章,而黄晓成似乎 也忘了自己是运动的先锋,而身边的曹歇却是运动的对象。 明知对方是政治的反面人物,黄晓成平生第一次一点距离也没有地与人交谈, 后来想起,奇怪怎么与曹歇像个知交朋友,也许自己本来就有阶级立场问题吧。不 管他的革命意志表现得有多坚决,革命口号喊得有多响,也只是一种外相。他的内 心世界是复杂的,并不那么纯洁。还有他与女孩天津的约会,也和革命运动格格不 入,都缘于他内心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到天津的这段路上,很多时间是黄晓成在说,曹歇在静静地听。曹歇是一个很 好的倾听者,有时会应上一句,黄晓成觉得他的看法,仿佛是一步步冷静的棋理。 他那张初看去有点愁苦的脸,看久了,显着温暖而丰富,透着他内心中许多的滋味。 车快到天津了,他们约了一定要再见,并再下一盘棋。起身时,曹歇拍了拍黄 晓成身上的灰,手掌在黄晓成的肩上按了按,像是在祝福他。 黄晓成下了车以后,在站台上站着。火车启动了,只见曹歇头抵着车门朝他看 着,贴着车门玻璃的脸像被挤扁了。那愁苦的形象,变换成自然和明净。黄晓成还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他早早地没有了父亲,他的那些同学只是同学,他的所谓 战友也只是运动的同路人,而只有这一位短程相交的棋友,让他有超越入心的感觉。 黄晓成的一段运动人生,是最早跳的,也跳得很高,一时红极,不单是学校, 而且是整座城市的知名人物。但他没有超越运动规律,很快地在一个转捩点上跌落 下来,运动者成为了被运动者,打倒者成为了被打倒者。作为革命运动的牺牲品, 随着上山下乡的大潮,被驱逐到了边疆的地质队。 一天天重复的劳动,在少有人烟的荒野,与土与石打着交道。在不稳定的社会 中,对与错,革命与反动悬于一线,人生际遇的高低变化也只在片刻间。此际,他 日复一日地敲击着稳定的矿石,岁月与风雨磨砺着他年轻的心。空闲下来,他独自 对着铺开的纸棋盘,研究带来的棋谱,借以消磨流动的时光。一次,在一湾山泉边 掬水喝时,他突然发现水的倒影中,自己脸上的神情像着了一个熟悉的人,想了半 天,他想到了曹歇。 慢慢地他想到了与曹歇对弈的那盘棋。回忆那盘对局,他很勇猛地只管落子, 根本不顾前后,有几块棋,曹歇只须一“点”,他的棋就会被点死。当时他怎么都 看不到呢?而曹歇是不想点还是不愿点? 此时,留给他的是只顾冲着的不管死活的棋势感觉,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当初 他与曹歇的棋力相差不是一点点。 他的生活已了无生气,却又有亮点。有一次他步行几十里去最近的小城采购简 单的生活需用品。他在城里找到了唯一的一家茶叶店,他一直有喝茶的嗜好,就在 那家茶叶店里,他看到了那个戴着当地人白帽子的女营业员。他朝那张既熟悉又陌 生的脸看了好一会。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从柜台里走出来,伸出了手,手掌朝上 伸直着,走得很坚决,一直走到他的面前。还像在天津时的那一次,她伸着的薄而 透明的纤细手掌,掩着了他的鼻与嘴。 那一次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对着她的白洁身体,他忍不住像诗人似的吟诵过一 句:“柔白的毫光,把眼映亮,满世界的莲花开放。”她满面娇羞,伸出手掌,伸 到他的脸上来,像是要掩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到宣布结束运动后,他还作为“三种人”被审查了一段时间。再放出来,又回 到地质队里。许多老地质队员都调回了城,只有她随着他一起走。她的身体虽然弱, 但还是不离不弃。他也不愿放开她,只顾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温暖。 又过了几年光景,他多少活动自由了,作为一个老技术员,去海边城市参加地 质会议。穿一套工作服胡子拉碴的黄晓成,走在海边的城市中,有着不同世纪的感 觉。这些年里,海边城市早有开放气象,变化很大,人的思想也开放了。社会的现 象,有黄晓成感叹的,也有黄晓成诧异的。会议结束,黄晓成坐一条海船往故城去。 四等舱内昏暗沉闷,他到甲板上透气。海风很大,很快就下起雨来。他退回上层舱 内,在舱门边,抬头看着舱外。辽阔海天,无尽的浓重云块。雨飘在海水上,一个 个的浪头在舱尾升起来。多少人生的沧桑感一时在心里翻腾。多少年中,他的人生 都在流动着,已年届不惑,不像青年时期那么有精神了。 黄晓成回转身来的时候,一种物的熟悉感,突然撞到他眼里来,撞到他的心里 来。 那是一副围棋。他也曾看到过新式的旅行围棋,很轻的塑料外壳,嵌夹着铁片 与磁块。但眼前的围棋是独一无二的。那么精巧圆滑的棋子,黑色的棋本是原质, 白色的棋子如玉石。这副棋,在黄晓成的梦中,曾出现过那么多次,每次出现仿佛 都连着了雨。 接着他就看到了棋的主人。他记得他叫曹歇,没错的。但他基本上忘了曹歇长 什么样子了。那次他是在火车车门内一个空间的地上坐着,衣服上打着补丁。现在 他是坐在上层舱间休息处的一张椅子上。他穿的衣服整齐多了,一套西装,料子看 上去很好的。他低着头,手里还是捏着一颗棋子,正思考往哪里放下去。蓦一看, 那神情,那姿式,仿佛二十年都没有过变化。 黄晓成在他的对面坐下去,叫了一声:“点。” 曹晓成其实已经无法确定眼前是不是曹歇,他根本记不清曹歇是什么模样了。 这个人终于抬起头来。两个人对着面,眼光触碰着。黄晓成真怕他认不出自己 了。他在旅行中,也许多少次见过也会下棋的人,与他们下过棋,而不像黄晓成在 一个人生的重要旅行中,对一副特殊的棋、特殊的人有那样深刻的记忆。 他原来的那张愁苦的脸,好像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额上皱纹更深了些。此时 眼光中流动着一点潮湿的笑意。 一时静默,舱外的雨声打落到他们的感觉中来。多少人生的不如意,多少人生 的飘泊感,多少人生的痛苦记忆,仿佛都连着雨,飘下来,又飘落去。无限的记忆, 仿佛是连着的一串,仿佛都不是真的。所有连着遥远的记忆,都是不清晰的不尽正 确的一串念头,仿佛与梦一般。谁知道呢?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盘上的棋收了,又把黑棋盒推到黄晓成的面前来,仿佛 要从棋中来认识黄晓成。人生一盘棋,在棋中熟悉一个人,是最好的。然而人生变 化,二十年的光景,棋上自然也会有变化了,还能比人的形象更能记得吗? 黄晓成的人生一直在飘泊中,但下棋的时候,他的心便静下来,飘泊流动与稳 定棋形成了一种动与静。 这盘棋,恍惚依然在梦中。黄晓成内心无法着力。多少年中,他一直研究着棋 的变化,借此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自以为棋力长进了,到底对手很少,在地质队 中要找人下一盘,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