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晓成的棋有着了变化,变勇猛为柔绵了,在大势的变换处,似乎还有着一点 犹疑。 生活会有变化,人也会有变化。身边的人天天看着,不会感觉到变化。黄晓成 是在野外工作的,一年中会有一大段时间流在外面。几年前,有一次回家,进家门 时,妻子弯腰递给他一双拖鞋。她总是把家弄得那么干净,家中虽然寒酸,总算有 了卫生间,他去方便的时候,她跟着进来,轻声地对他说,还是坐在便桶上小便好 一点,以免便液多少会溅漏到地面。说着,她就提着拖把去擦地。 家里似乎一点没变,但她抬起头来看他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个他不 认识的女人。她的脸色黄黯,像涂上了一层暗蜡,而她原来白皙的美都不见了,他 甚至不想去碰她。慢慢地对着饭桌上的她,才发现她还是原来的她。这是凭知觉而 不是凭感觉确定着她。人生是空的,一切都在流动中空幻,这时间他深切地感受着 空感。 后来才知道,她是得了病,一种慢性病。她长期跟着他,他总在找矿,而她一 直在身体需要的矿元素缺乏的地方生活。她的体质弱,病让她慢慢地变化成眼前的 模样。他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无法接受她形象的变化。那个在天津站下火车时的 她,穿着一件黄军装,腰中还束了一条皮带,显得英姿勃勃,却又是那么娇艳鲜嫩。 那一刻的她,也只存在于他流动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她也不再在他的面前露出身子。有一次回来,他忍不住要和她亲热,发现她身 子的肌肤瘦得起皱,这才明白他看到的她那样难看的脸色,还是她为他化妆过的。 一阵海风吹进舱来,带着雨星。恍惚盘上的光色又渐渐变深了。雨声便进一步 到感觉中来,不是强烈的但是沉沉的。风把雨卷起来,一阵密一阵,密密实实地打 着舱壁。 知道一切无法改变,就这么,无可奈何花落去。眼下他的棋势也是无可奈何花 落去。他的棋应该说走得很实在,生活改变了他,让他的思虑变得严密,从每一步 看,看不出错处,但也许一开局就走偏了,而今显得缺乏生气,在对方飘飘忽忽的 棋风前,一时难见颓败,但无见胜机,他也只有一步步走下去。 他进地质队后走过许多地方,从未遇到过一个棋手胜过他的,然而现在看来, 他的棋力并没多大长进。毕竟他所接触到的,有太多局限了。 他朝他望着,仿佛望着一个虚无的形象。有时想起来,妻子的感觉也有些虚幻。 工作之余,长长的时间中,他自然有性方面的需要,在那穷困的地方,作为地质人 员有工作有钱,总会有女人为求得一些好处,而给予肉体。但他还是没有忘了他的 妻子,甚至会在那一刻想到妻子,眼前的一切都形成了疏离。 他们不在乎胜负,放下棋盘交谈起来。还是黄晓成说得多些,伴随说话的是雨 声,还有他轻轻的叹息声。 他说他将去海外,他的一个儿子先去了那里。他这样的年龄去国外,如何生活? 怎么习惯?还有谁与他下棋?难怪他的棋上表现出的一种虚幻缥缈,点无可点。 他问黄晓成:你为什么不想到国外去呢?他的意思是,黄晓成还算年轻,有知 识,外语也可以,多少年的地质实践,到国外换个环境,个人历史可以重书。但黄 晓成丢得开妻子吗?她身体有病,虽然她的工作一般,但在国内医疗有劳保,出去 了,他能承受得了她的医药费吗?把她还丢在国内,他丢得下吗?虽然他很多时间 都不与她生活在一起,但她几次随着他工作的流动而流动,她的所在便是他的家。 这一次去故城,他是带着她的病历报告去找大医院的医生。 有几句对话,简洁而有意味。 “人生总是那么重。” “人生总是那么轻。” “你无法离开。” “你无法不去。” “无可知道的一切。” “一切都很清楚。” 黄晓成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话,却是反向的。 黄晓成发现自己的人生是变不了的,而他也不可能因为没有人下棋而不出国。 一切都像是注定了的,非这样不可。他们曾经约过再见一次下一盘棋,现在面已见 了,棋已下了,仿佛缘已尽了。他们的交谈不再有当年的感受,仿佛是多少年真正 的朋友,相契相合在于心。 他们不再说话,都扭过头去看舱外,雨向海上落下来,落成无可变幻的一条条 直线,看久了,觉着落得缓慢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