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有多少年过去了。 苏北的一座古庙。其他地方的庙都开始装修变热闹了,只有这座山里的庙,离 其他风景点远了些,还是那么破旧。周边村民说,这座庙里的和尚比较懒,只是一 天到晚坐着唱经,不出去吆喝。 问到庙里的僧人,香火不盛是怎么回事?答说随缘。 有小和尚私下说,曾经临时有个主持,很会张罗,引了好些人来过。没想那个 主持不知怎么,死了。换了一个什么也不问的,也就这么算了。 这天,下起雨来,庙里很清静。黄晓成正在庙里,呆呆地看着雨。他已经退休 了,不需要再飘泊,但飘泊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来看看她的故乡,这天就走到这 座庙里来。 雨不大,从上空飘下来,落在旧时的飞檐上,滴滴答答的,滴在石门前的石板 上,溅起嵌在石缝里的一点泥水。旧时的建筑很牢固,用的木料还是难得的楠木。 黄晓成奇怪的不是其他地方庙都兴旺了,古庙还依旧,而在当年闹运动时,怎 么古庙没被砸烂。它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由雨声相连,与黄晓成的心境相合。黄 晓成孑然一身已经好几年。 飘飘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才停,黄晓成并不着急,原来时间流逝的感觉现在已 经很淡了,现在他有得多的便是时间。他在庙边的一个靠垫上坐下来,拿出一副棋 来,慢慢地摆着棋谱。这副棋是当初海船上,将出国的棋友留下给他的。黄晓成摆 几步棋,便抬头看一眼外面的雨景。独自对着棋,他就没有时间流动的感觉,只偶 尔抬头看雨时,一点意识浮起,自己怎么就是一个老人了。只是心里的感觉还不明 显,要使劲地确定一下,才想到自己真正的年龄。 他退休后,有一个想法就是到她的故乡来看一看。她在故乡并没有什么直系亲 属,有的远亲,显着陌生,同时说着陌生的话。好在他一生中流动的时间长了,这 种陌生感反而是合乎他的,让他念到了临终的她。那一刻,她突然浑身有了光辉, 他坐在她的身边,她伸出手掌来朝着他的脸,在他的面前摇晃了两下,那手的肌肤 变得透明。她经历了多少痛苦,变得平静,仿佛还带点年轻时的色彩。 “留下你一个人走了,你没有家要回了。” 就因为有着她,他在流动中,才有一个家的感觉。她便是他的家。现在他真正 的四海为家了。 而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他对她来说,是善缘还是恶缘?如说是善 缘,他如何总是离开她,并且后来怕见她?如说是恶缘,她如何几十年感情未变? 其实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人生只是一种经历,习惯了就自然了,习惯的改变才会 有痛苦。 他的一生都在飘泊中,现在他可以不再飘泊了,可以静下来了,但他还不习惯, 他的心还只能靠棋安静下来。 不知哪间僧房里有诵经声传来,仿佛被雨割开着。 突然身边有一个声音,好像是“咦”了一声。侧脸看,站着的是一个年轻人, 也有三十岁开外了吧。 黄晓成知道遇上了一个会棋的人。以往,他拿出这副棋独自下的时候,常遇上 会棋的人旁观。近年来,国内围棋有点热,会下的多了,也遇到过下得很好的。 黄晓成做了一个手势,也就是对局的邀请。年轻人未必有空,但眼下在雨天的 庙里,一时也走不了。下棋的人要有心境还要有时间,眼下都不缺。 “我是说……”年轻人说话有点激动,含糊不清,“我是说这棋……” 他指着棋。黄晓成清楚,现在旅行用的小型带有磁性的棋,并不少见。而他这 副棋做工的精巧,却是人见人叹。 年轻人说出来,“这副棋像是我爸爸的。和我爸爸的棋一样。” 黄晓成想到了曹歇。不由地把他的名字念了出来。 “就是就是,我爸爸就叫赵歇。”他说的是当地口音,“曹”好像是“赵”。 不过他摇着头说:“不对,不可能。” 黄晓成静静地等着他说为什么不对,为什么不可能。 对方的神情显得很惊讶:“这棋怎么会在你这里?” 慢慢地,黄晓成才听他说到:父亲带着这盘棋去了美国他哥哥那里,去了没多 久,父亲就去世了。 黄晓成知道这一则寓言:鸟换了地方,虽然生活得好了,但因为不习惯就死了。 黄晓成静静地听他说着。直到他说到:父亲去世后,哥哥把父亲葬下时,把那 盘棋也一起合葬了。 黄晓成并不惊讶。人生的流动多了,他听到过太多的人生故事,听到的奇闻也 多。只是他常有的虚幻的感觉又加重了。这副棋正在他的面前,很实在地摆着。他 的人生所伴,过去是她,现在则是它。她已去了,只存在于虚幻感中,眼前的棋也 有着了虚幻感。 对方伸手捏起一粒棋子,一边用指头抚着,一边还摇着头。他说他去美国的时 候,父亲已经下葬了。但他亲耳听哥哥说到的一切。 他父亲也许做了两副同样的棋。也许还有一个曹歇,有着同样的人生经历。小 曹抬头来看黄晓成,见他侧头盯着外面的雨景,仿佛他的眼光与雨交融着,凝成一 体。 小曹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可笑了,是回国来看眼下流行的盗墓小说多了吧。 难不成谁会为一盘棋去美国盗墓吧?眼前这一位肯定与父亲有着渊源。他告诉父亲 的朋友说,现在美国都在谈中国商机,他回来想做一点事业,这里是他的老家,他 还在考察,看看投资在哪个方面。 黄晓成不懂商业,不好说什么。于是两人下起棋来,前两次用这副旅行围棋与 他父亲对局,都是在流动中,一次在火车上,一次在海船上,正合着自己流动的人 生。这一次是在庙里。庙里是静的,可谓是静中之静。但他对庙的感觉,依然有着 一种漂泊意念,是不是他的心依然在漂泊? 虽然棋是父亲的,但小曹还从没用这副棋对局过,在家里下棋不用这种旅行棋。 小时候他想把这副棋子拿出来下,父亲不让,说他心不是在棋上。他还是很喜欢下 棋的,过去养成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把棋子拍到盘上再往前推至要下的位置。但眼 下他捏着棋往棋盘上放,落处很难移动,让他无法尽兴。不过,慢慢地他就没有了 这种感觉,他已陷在棋局中了,他年轻气盛,就想找对方搏杀,但对方飘飘忽忽的 棋风,似乎让他没有着力点。后来,对方在他棋的眼中点了一手,他便沉浸在无穷 尽的思考中,不知如何处理了。是向两翼拓展呢,还是就地做活呢?拓展会不会走 出死棋来?做活会不会太拘束而盘面亏了?正如他目前经商,投资不知向哪儿,是 开拓发展还是就地经营。 谋思良久,还难决断,他抬起头来,想看看对方神情。突然发现对面已经没有 了人,庙里空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整座庙里只 有自己对着一副空棋局。 外面的雨声依然从檐上滴落下来,滴滴答答的,绵绵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