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街道两旁的树叶一夜间落光了,马路上见不到一丝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金 红色的朝阳不过刚刚变了颜色,死去的叶子就已被送到了垃圾场。他看着昨夜还在 婆娑的树,它们那已经赤裸裸的枝桠伸向天空,带着坚韧的沉默,骄傲而无所畏惧。 他笑了,一个人,对着这些树,他觉得自己有了同盟者。 他开车上了路,没有什么目的地,他只想像个断线的风筝那样随风飞舞。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车也很少。几个小时之后,他走上一条宽宽的沙土路,这 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路。这正符合他的意愿,思想里他要把自己弃尸荒野,融入蛮 荒的冰冷和孤寂。 他一直往西走。有高人说西方对他有利,在西方他会遇到一个能帮他的女人。 女人?他在心里哈哈冷笑几声,不敢领教。其实他本就想往西走,除此之外无路可 去。到处是人,到处是欲望。 他不想遇到什么女人。虽然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离不开女人,但只是用用,就 像对车,对电脑。 现在,在他几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却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 喜欢。 出看守所那天有不少人来接他。他知道会有人来,只是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 虽然彼此利益相关,但被关了那么长时间他已经今非昔比。在人人自危的形势下, 他们能在看守所的大门口等他,他确实被感动了。 王处长远远地就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把一把车钥匙放在他的手里。他 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沙漠风暴”,那是他的车,一直放在王处长手里用。 他走向自己的车——幸存下来的“沙漠风暴”,他终于尝到了慷慨的甜头。 他没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沧桑、激动、喜悦,或者有着什么其他的不同寻常的表 情。他的表情和在外面时毫无两样,只是他那被剃光了的头让人看上去有点不平常 的别扭。在这种特殊的时刻,来接他的人都极力表现得很自然,都想做出一种神态, 那就是让人看上去他们早已忘记他刚刚走出的是看守所这回事儿,所以没有谁表现 得太过热情。他们像平常一样握握手,稍稍寒暄了几句,然后各上了各的车。有人 说了一句:“二哥,你先走,我们跟着你。” 王处长和他坐一辆车。开始他们谁也没说话,车进了市区,王处长说:“回家 还是桑拿?” “先桑拿,洗洗霉气。”他知道他们什么都会安排好的。 果然,王处长说:“衣服给你准备了,都是你常穿的牌子。” “有烟吗?”他说。 王处长点了根软包“中华”给他,“晚上给你接风,在香格里拉,张关长他们 都去。”抽了几口烟,王处长问:“没受罪吧?” “没有,照顾得挺好。”他说,想起提审时被搧的那个嘴巴。这回所有人都以 为他必死无疑,“叫人失望了。”他想,嘴角微微一动,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王处长叫了声“老二”,欲言又止。他转头看了看王处长,“小梅结婚了。” 王处长说,“和一个搞装修的小老板。这女人真没情义!” “她要有情义才麻烦呢,我最怕有情有义的女人。” 王处长松了口气,“她节目越做越烂,哪天得跟她们台说说,换个新人上来。” 王处长是市新闻处的。 “以后再说吧。她也不容易,经过多少枪林弹雨才熬到这份上。”说完他俩对 看一眼,同时爆出一阵大笑。 当晚他破了酒戒,酩酊大醉。 现在,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到兰州时已是深夜。他看见一片大水,那就是黄河。黄河水好像没有流动, 宽阔的水面倒映着桥上的灯光。兰州虽不像他所居住的城市那么灯火辉煌,但街道 还算整洁。繁华处,路灯下还有一些小吃摊子没收,三三两两的人在吃羊肉串。他 慢慢转悠着,边走边问,到宾馆时已近凌晨。 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开了几天的车,他真的很疲劳,可心里的事太多,越想 越睡不着。 洗手间的马桶有些漏水,滴哒滴哒的水声越来越响。空调也嗡嗡地响着,令他 不能忍受。 就像需要一个安身之地一样,他需要一个女人。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他去吃拉面,开车找了好久,才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胡 同内找到了兰州最有名的“马保子拉面”。这家拉面店的招牌很大,黑色的招牌烫 着金字,上面还写着“老字号”。他挑起绿色的纱帘走进去,店堂并不大,里面的 陈设和一般的拉面店差不多。他要了一碗面。碗很大,汤里飘着一层油,面上还撒 着胡椒和辣椒末儿。他怕辣,小心地尝了一口汤,不是像看起来那么辣,味道也不 如想得那么好,不过它的确和其他城市的拉面不同。 回宾馆的时候他就遇见了她。当时他往里进,她往外走。她不是漂亮得光彩夺 目,但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他转过身来,一直看着她走出大门。他的心霎时 变得很柔软,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晚上,他下楼想到前台结账,正巧她也朝前台走去。她问小姐到哪儿能租到车 去敦煌。他走上前说他也去敦煌,她可以搭他的车。她和前台那小姐都愣了一下, 而后她似乎很高兴,问他多少钱,可当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上那枚硕大的白金钻戒上 时,神情便有些迟疑。他马上解释说他是出来开车旅游,还热情地领她出去看看车。 “没想到一个人走这么闷,两个人走还可以说说话。”他满怀期望地看着她。 他以为她会拒绝他的好意,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这么贸然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单 独走那么远那么荒凉的路。没想到她微微一笑同意了,“我的运气真不错,坐这么 好的车穿越沙漠。”她的声音低低柔柔的,语调很慢,很好听。看她的表情却知道 她完全没把这车当回事儿,只是一种礼貌上的敷衍。本来嘛,这也不是什么好车。 在她往车上装行李时他开玩笑地问她:“你不怕我害了你?” 她回头说:“你能害我吗?” “那么相信我?” “为什么不相信?”她一举一动都很从容——缓慢而安详。他看着她,满心欢 喜。 他们上了路,西北的天空无遮无拦一望无际。坐在他身边的女人眉目舒展着, 眼睛里仿佛有个阳光明媚的世界。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其时,他只想用心 旷神怡来形容他自己。 一路上他们都不太说话,也没问对方的名字。面对这个陌生的女人他竟有一种 恋爱的感觉。当她无意中靠近他的时候,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一荡,这种激动很快 传遍全身。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体会,感觉上有点类似虚脱。 车才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就感到疲劳。一路上风景没有大的变化,黄色的地, 蓝色的天,间或闪过几丛灰绿色的骆驼草。 “下去活动活动吧。”他说着,停下车。 车的四周是一片荒野,很静。太阳晒着黄土垒起的一段残墙。一片沙石,黄黄 的无边无际。那墙立在沙石中间,背光的地方落下一块阴影。他随手插上一张CD, 扭大音量。当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像被碰了痛处似的“啊”了一声,声很轻, 几乎听不见。他转头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一种痛楚的表情。见他看她,她便努力做 出愉悦的样子,“你喜欢爵士乐?”她问。 “我什么都听。”他大敞着车门,把座椅往后推推,脱下鞋把脚搁在方向盘上, 热乎乎的酸臭味儿在清新的空气中散开来。他活动活动脚趾,凉丝丝的好舒服。瞥 见她难以忍受地把头扭向窗外,他心里笑了,笑意都漾到了眼里。 听着美国人的歌声,她问:“你英文一定不错?”同时伸手推开她那边的车门。 “我一句英语也不懂,”他摸出一根烟,“瞎听。” 她拿起CD的盒仔细看着,陷入一种状态,仿佛灵魂和肉体脱离了。 她的目光散开,呼吸很微弱,坐在那儿无声无息,简直就像是一堆随意放在椅 子上的衣服。一首歌唱完了,开始了新的旋律。 “I`ll close my eyes to everyone but you. ”她和着歌声低低地唱了一句 便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神情恍惚,那是一种大悲大痛之 后的状态。 他忍不住想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当然,他实际上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