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关了音乐。一定和男人有关,他想,心里竟有点不舒服。 没了歌声,一下子很静,静得能听见他吸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 用手拨开头顶的头发,他看见了一道吓人的伤疤。 “车祸弄的。出事儿时我们正在听这张碟,开车的人死了,我的头皮缝了八针。” 她说道,声音嘶哑。 他想,那开车的一定是个男的,她和他的关系还不一般。他有些不快,那点摇 动心旌的情愫倏然消失了。既使这个女人爱上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心里 接受她。他喜欢有些阅历的女人,但不愿知道他所喜欢的女人所曾经的那些男人。 当然,他和她会不会发生点什么更为密切的关系还不一定。这么一想,他“呸”地 一声把嘴里叼着的烟头向远处吐去。 他下车去方便。他走到车尾,背对着她“哗哗”地释放着。歌声又响起来,换 了音乐,音量很大,掩住了他发出的声音。回来的时候,他看她已恢复常态,正翻 着他丢在车里的一本破杂志,那是一本关于香港黑帮头子张子强的书。 见她把自己的情绪把握得这么好,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小看这女人。 “你喜欢看这种书?”她调小音量,放下书问他。 “在一个车站买的,打发时间。”他不太喜欢她问这样的问题,觉得她似乎在 探究他的心理。 “你说中国有没有黑社会?”她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望着他的眼睛却像 探照灯似的扫着他,等待着捕捉他表情上的可疑之处。 “什么黑社会?连张子强都不认为自己是黑社会!”“别人还说我是黑社会呢。” 他很想再加上这句话,谨慎的说话习惯让他住了口。 “张子强不认为自己是黑社会?”她摆出一副辩论的架式。 他打趣地看着她,“除了电影,你还在哪儿见过黑社会?” “我们现在就走,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她岔开话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自 己又拿了一瓶想打开,拧了半天没拧开。他伸手拿过瓶子拧开盖给她,他的手不经 意中碰到她的手指,温润滑腻,很令他愉快。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的身体一定 很滑。”他好像已经把她温凉光滑的身体搂在了自己赤裸的怀里,这感觉让他的心 悸动了一下,身体也有了一些变化。他放下自己搭在方向盘上的腿,调直座椅,并 把椅子拉到正常位置,这样坐着会使他裤子的某一部位更宽大些。 “不着急,多呆一会儿。你不去厕所?”他大口喝着水,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 的声响。 “等会儿去,我正在找地方呢。”她第一次用带点玩笑的口吻和他说话。看着 他使劲儿把喝完了的矿泉水瓶子对准土墙扔去,她摇摇头,“同志,注意环保!” “这里没人管。”他说。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脱了鞋,把腿挪到座上,蜷缩着身子倚在椅背上。 他看见了她的脚,一双小巧可人的脚,穿着雪白的纯棉袜子。他和大多数爱美 腿的男人不同,他最爱女人的脚。女人的脚如果长得好,他便会很兴趣盎然。他的 眼神划过她的美足之后便闭上眼睛,享受地呼吸着旷野里的空气。他不想让她窥视 到他的内心活动,同时在心里把玩着那一瞥之下的感觉。 “那次车祸让我整整躺了八个月。”她忽然说道。 他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她。 “我浑身七处骨折。唉,那时候很惨……”她详细地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初春的一天,下着小雨。街灯在水湿的地面闪着橘色的光影,霓虹灯色中的高 楼大厦被雨冲洗得干净清新。她和戴维的情绪极佳,处于酒后微醺的状态。他们刚 从一家西餐厅出来,一人喝了一瓶红酒。戴维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握着她的 手。需要挂档的时候,戴维就抓着她的手放到排档上,握着她的手挂档。他们和着 音响里的爵士情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唱到上面这句歌词时,戴维让她闭上眼睛。 她闭上眼睛,戴维的唇刚挨上她的唇,一声巨响,伴随着强烈的震动,以后的记忆 是一片空白。戴维死了,她活了下来。 “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的吗?”她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述说。 “有。”他说。 他们路过一片田地,那绿油油的作物正开着花,黄黄的花儿铺天盖地蔓延得很 远。“对不起,能停车吗?”她客气地请求他。他停了车,想起小梅总是撒娇地大 喊:“停车!我叫你停车!” 她下车往回走了很远,跑来跑去地取景。他站在车边抽着烟,看着她。“我帮 你照一张?”他冲她喊,她摆摆手说谢谢。她跑回来时要给他照一张,他说算了吧, 别让我这张脸打了你的镜头。她提议他们一起照一张,来个旅途留念。说这话的时 候,她挥着手,像个顽皮的男孩儿。看她的脸她也就二十七八岁,可她的眼睛很深 邃,很沧桑,没有三十四五是没有那神情的。他看她自作主张地支好三角架对着他 站的地方调焦距,他仍旧那么闲散地站着,抽着烟。她按下快门之后迅速跑到他身 边,双手叉腰扬起脸。他想她是没有丈夫的,同时他还想,也许她真怕他害了她, 所以要留下他的影像。 她的脸异常地苍白,皮肤非常光滑,就像那些几代前的贵族。虽然他从没见过 真正的贵族,但在他心里贵族就是这样,高高的额头,苍白的皮肤,表情冷淡,目 光悠远平和。她不像很多女人那样穿长筒袜,虽然天气有些凉了,她还是光着腿儿 穿一条纯棉的黑色短裤。这短裤很长,一直到膝盖,宽宽大大。有一次当他瞥见排 档旁边她光滑的腿时,他竟不着边际地想到很久以前德国曾用人皮做过手套和女包。 他看人的时候常常会想到动物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看到动物和植物时会联想到人。 他看过一片文章说末代皇帝溥仪很伪善,平常连只苍蝇都舍不得打,却下令杀死很 多人。他知道溥仪实际上不伪善,他懂溥仪。近的和远的不同,一个和很多不同。 他喜欢有光滑冰凉的皮肤的女人,但大多数女人的皮肤都很热,在床上的时候 还往往汗津津的,没有光滑感。姓吴的女人就是那么热气腾腾地,脸红润润的,发 际、鼻尖还有细汗。虽然他只在八岁时见过一次,但那次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他一 生再也无法摆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个女人的身体如果湿漉漉的太热,他马 上开始厌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赤裸着身体骑在他父亲身上的女人。 他把车开得很快,他要尽快把这广阔的田野抛开。眼前的景色像张网,把他心 里藏得最深的耻辱和痛苦一点点拽上来。 九岁时,他爸爸因为搞女人进了监狱,流氓罪。他在别人的蔑视中长大。十九 岁时他妹妹又被人弄大了肚子,他拿刀砍伤了那个骗奸他妹妹的人,因此被判了七 年。服刑期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稻田里干活,以后一看见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他马上 想起那些日子。 在他判刑后,他妈妈上吊自杀了。他妹妹大着肚子去监狱看他,见了他叫声 “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一直哭,哭得气都出不匀。他没掉泪,也没说话,只是 把手指骨按得嘎吧嘎吧响。 和他在一个大队服刑的有个姓李的老头儿,原来是个大夫,因为过失杀人被判 了无期。老李还没结婚就进来了,从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还能看出年轻时也算是个 英俊的人。老李特别瘦弱,几乎不说话。他常默默帮老李头儿干点活儿,心里总觉 着这老头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后来,有一天他们割稻子,他和老李头儿并排干活。 他干得快,割几刀自己的,再割几刀老李的。干着干着,他们和别人拉开了距离, 老头儿突然直起腰说:“你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他也直起腰。“我要出去啦,” 老李头说,“我被判错了。”他瞪大了眼睛,“错了这么多年?”老李看着他, “我有个祖传的方子想教给你。我家几代都是医生,专治红伤。”“红伤?”他不 大明白这意思。“红伤就是刀伤枪伤等等的外伤。”老李告诉他,“现在你仔细听 着,我说你记着。你年轻,以后出去,这可以让你吃上饭。” 不到一个月老李头真的走了,又过了两年他也提前出来了。老李头给的方子让 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人改变了他的命运。 现在,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虽然现在所受的打击和以前不同,但它们都几乎 致命。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叹口气,刚想抽烟,她就递给他一根烟,又把火 给他点上。他深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这女人真是不错,不多话,又善 解人意。可她的心好像不在她自己的身上,总在想着什么,眼神冷冷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