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日月山的时候,他们停车看看。眼前的山石既不是预想的红色,景色也不悲 凉。往东看去,绿色的原野顺着山坡绵延很远。她发现山坡下有一些羊在吃草,就 欣喜地拉着他一起去看。回来时有些藏民围过来让他们骑牦牛照相。他不耐烦地挥 着手呵他们走开,她却微笑着对每个人说:“对不起,不照。”那些人毫不理会她 的拒绝,有的女人直接往她身上披藏袍。他推开那些女人,叫他们走开,他们并不 走开,跟着她,不停地叫她照相。她站住用征求的目光看着他说:“照吧?”她的 神情让他非常感动,在他心里那一刻她就是他心爱的妻子。他把穿着藏袍的她揽腰 抱上牦牛,当时他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周围好像一下子很静,只感到风轻轻吹动着 他的短发。他帮她正了正头上的皮帽子,退开来。 坐上车,他们俩看着刚照的一次成相的照片,他说:“你真轻。”“和谁比?” 她问。“一麻袋大米。”他说。她闭着眼笑了,笑的时候没有声音也不张嘴。他吻 了她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一下。不过这个动作并没有真的发生,他只是在心里这么 想。 日落时他们来到青海湖。坐在湖边她说她离不开水,还说好女人应该像面前的 水一样浩浩荡荡。他不太懂她说的话,但喜欢她说话时的神情——平和。 天全黑下来。墨色的天空上无数星星钻石般闪烁着。她躺下,仰面望着天空说 :“真正的夜晚。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了。” 他没躺下,伸一条腿曲一条腿地坐在那儿。风把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吹过来 和他的烟味儿混在一起,又一块儿再向远处飘散着。 青海湖的夜特别静也特别黑。一根烟抽完了他有些冷,想起她还穿着短裤,怕 她着凉,就要喊她走。扭头看她还在放松地躺着,似乎没了呼吸。他伸出一只手靠 近她的鼻子,知道她活着。他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他想,如果我杀了她谁也不 知道。就在这时她笑了,“害人之心不可有哇!”说这话时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 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握住这只手把她拉起来。“你没饿死吧?”她说。 吃饭时她告诉他,明天他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别等她,只要顺着公路 向前走就能看到她。看他一脸的疑问,她就说她想一个人徒步走一段路,吃完饭稍 微睡一会儿就出发。他马上想起夜里在公路上碰到的那些藏人,他们穿着长长的袍 子,一步一拜,而且是五体投地。 “夜里有狼。”他说。“没有人就行。”说这话的时候她停下筷子望着他,眼 神意味深长。他们正在吃鱼。她吃饭时总是无声无息,即便是吃鱼也没见她张嘴吐 鱼刺。他张嘴嚼着东西,碗边堆着吐出来的鱼刺。在他吹着热汤呼噜呼噜往嘴里吸 时,她轻轻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自己去倒饭店煨在火炉上的盐茶。就在她起身那一 刹那,他恰好从汤碗上抬起头来,于是瞥见了她眼睛里那一丝厌恶。她把那神情掩 藏得很好,一般人是觉察不到的。可他的眼睛是连一根蛛丝的颤动也不错过的,她 眼神中那瞬息而逝的轻蔑沉重地打击了他,使得他的头一下很晕,精神也恍惚起来, 连指尖都变得冰凉。他放下汤碗,见她端了茶来,便努力用宽和的目光看着她,问 她吃好了没有。她说她吃好了,问他吃得怎么样,他说他吃完了,他们就同时喊结 账。他见她迅速掏出钱包就说别抢了,我从不让女人付账。她一边示意老板娘把账 单拿给她,一边开玩笑地说,你我只是路人,分什么男女。他叫了声“老板娘”, 没有再说什么,那裹着头巾的红脸女人只看他一眼就马上说了应付的钱数,接了他 的钱。他从桌边站起来时她还拿着钱包愣在那儿,他知道是自己眼睛里流露出来的 煞气吓着了她,这样也好,她也该知道知道他的厉害。虽然他又高又瘦还戴着个无 边眼镜,但他的眼睛不是读书读坏的,而是早年在监狱里被人打的。现在虽说他早 已离开了那个动不动就用拳头和刀子说话的底层社会,可内心深处那份狂暴之气偶 尔还会像飓风一样掠走他的理智。他不怕吓走她,别说在这荒凉的地方这种时候很 难搭上车,就算能搭上车她也不会走。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他如果要害她,她无论 如何是逃不掉的,所以她不会逃离他,再说她好像就是在寻求一种接近死亡的感觉。 他喜欢这个女人,她是他见过的最有女人气质的女人,在她恬淡柔和的外表下还有 着许多男人都无法企及的勇气,这一点在她坐上他车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他们提着简单的行李相随着走向住处。他本想到她的屋里坐一会儿,缓和一下 情绪。谁知她到了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很客气地对他说了声“明天见” 就走进了房间。门“啪”的一声就在他的脸前关上了,那感觉就像被门直拍在面上。 他一夜无眠。 凌晨,他听到一声门响就马上翻身下床奔到门边,刚想开门,一想不对,又折 到窗前,拉开窗帘,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见她背着帆布双肩包,在模糊的晨光中走 向大路。远处,一轮白色的月亮大大的。 他倚在窗前望着,直到她的背影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月亮的颜色越来越淡, 最后竟像化了似的融入天际。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打开灯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她已 经结了自己的账,他交了自己的房费便出门上了车。他点上烟坐在那儿,忽然觉得 没了走下去的兴趣。他把座椅的靠背往后放了放,扔了烟蒂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真香,睡得神清气爽。 醒了以后他先抽根烟,两眼望天躺了一会儿。他又不自觉地想起老刘,想起他 做过的那些事儿。 老刘是他聘的总经理,是在他的公司还只有三个人时就和他一起干的人。出事 前他的员工已经有两千多人,老刘主要管经营。老刘虽然对他没二心,但他太贪, 又太爱炫耀,常常对外宣称公司是他的,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他早已恨死了老刘, 但公司的业务又一时离不了老刘,表面上他只能对老刘敬爱有加。这让他得了胃痉 挛的毛病。出事前他本来正在想法处理掉老刘,没想到老刘连累得他也倾家荡产。 他把车往后倒倒,接着向左一打轮儿,车漂亮地一转身就上了公路。方向盘被 太阳晒得温呼呼的,他慢悠悠地开着车,心里决定回家买条沙皮狗,把它养得大大 胖胖的,再走就让狗坐在旁边,还得买几盘儿爵士乐放在车里。如果世上有什么能 真正击穿他,他相信那不是子弹,是爵士乐。第一次听到这音乐是在一家咖啡店, 当那低沉的乐声远远地传来时,他的心就像中了枪一样猛地一抖,一阵闷痛之后他 的灵魂就飘散起来,寂寞又安详地缓缓升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