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云考了张心理咨询师证书,在副刊部编辑心理栏目。晚报时间干得长了,驾 轻就熟。豆腐干大的文章,哪里都能找一块,何况现在网络上博客文章比比皆是, 随便点击一下,一个版面三四篇文章就轻轻松松搞定了。 她是从骨子里生出了个“懒”字。懒得运动,食堂吃完饭,她就窝在自己的转 椅上,眯眼,打个盹。腹部的赘肉也就在这时辰无情地长出来。懒得做爱,这也属 于运动的一个项目,但追根究底,和王大军有关。他事先没有前奏,中间平铺直叙, 结尾草草了事,然后酣然入睡。她觉得自己如同暴晒在太阳下的一条咸鱼,散发着 干涩的咸味。灯被王大军拧灭了,她胡乱想了几分钟,小腿搁在王大军腿上,也因 疲倦渐渐进入梦乡。这也促发了她生活中第三个“懒”——懒得去计较、思考、盘 算生活。 上周报社开会的时候,宋云吃惊地发现,她身边的同事衣着多光鲜啊!气质多 优雅啊!她们大都近四十岁了,皮肤却保养得娇嫩诱人,仍像剥出来的蛋白,据说 她们就是用蛋清、蜂蜜、牛奶来美容的。几个女人凑在一起,高档香水味道若有若 无,她很敏感,用力吸吸鼻子,再到洗手间的镜子前一照,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镜子里的女人没有一丝光泽,全身灰扑扑的,高领毛衣围堵着脖子,显得有些 臃肿。色斑、暗斑什么时候爬上了她两颊,一团一团,挤兑着,这也从某个方面暗 示了她的性生活很不协调。她有些怨恨王大军了。会议上领导的嘴唇一张一合,宣 讲中央文件精神,话筒很响,震得人发晕。她脑子里嗡嗡嗡一片,什么也没听进去。 一天都没情绪。 天是灰的,流动的云是灰暗的。她匆匆从这个城市东头穿到西头,发现公交车 是灰暗的,人流是灰暗的。绕到菜场,买的几棵青菜也是蔫的。这种情绪一直积淀 到夜晚再次扔垃圾时,她终于神经质地爆发了! 而爆发的真正导火线还是前夫章成的出现。她确信是他!那个镜头宋云回忆了 无数遍,章成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他就在她周围!菜场里隔着好几个摊位,她也 能看见他穿着栗色皮衣在摆弄几个萝卜,他下厨做菜烧给谁吃呢?可是,一晃眼, 他却十分奇怪地消失在她眼皮底下。她又在商场橱窗的玻璃里看见他的影子,手插 在裤兜里,张望着什么,还是那股痞子相——儒雅的痞子相,她回头正想要招呼他, 突然一看空空如也。 寻找章成!这是她情绪低落两周后的第一个反弹。如同一个新选题的确立,带 着某种憧憬和规划,她按部就班起来,先得给自己买上一架跑步机,对!减肥!把 腹部的赘肉统统去掉,把三围尽可能收缩到她和章成热恋时的状态。小蛮腰,娇滴 滴,盈盈一握。唉!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她在邂逅前夫时发现自己是怎样的 一副残枝败柳! 下班后,她就去体育器材店转了,她本质上还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懒”是因 为和王大军过日子过出来的。王大军是个生活圈比较狭窄的人,没有什么特别要好 的朋友,外出喝酒嫖女人也和他沾不上边。他伏在书房设计他的图纸,一声不吭。 他唯一的嗜好,喜欢睡觉,喜欢吃红烧肉。 和王大军结合,也是源于宋云独特的嗅觉。说来好笑,自从亲眼目击章成和浪 荡女子在床上的一幕后,她蹲在墙角伤心地哭了一场,次日昏昏沉沉进了一家油漆 店,她张开嘴巴,用力呼吸油漆味,一种刺激、新鲜的味道,像奶油味一样熏人, 她从小就喜欢闻这些怪异的味道,汽油味、樟脑味,越特殊越好。她坐在塑料板凳 上,神思恍惚。她也知道油漆味闻久了对人体很有伤害,甲醛、苯、氨……可她就 是忍不住喜欢用力嗅。接近傍晚,她还枯坐着,王大军走过,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 樟脑味——他穿着他母亲刚从衣箱底翻出的衣服。樟脑味像一帖中药,竟让宋云不 由自主跟着他走出了油漆店。 没有人相信她有这种怪癖。和王大军行房的时候,她会撒一颗樟脑丸在枕边, 闻着,情绪就上来了。 商场里跑步机有多种式样,最便宜的也要三千多,这超出了宋云的估算。她沉 住气,不让自己显露出慌张。尤其是射灯下那台新款的米黄色跑步机,功能多得花 了宋云的眼,其实也贵不到哪儿,再多花一千也能买下来。宋云估摸了十分钟,走 到柜台边,刷卡了,刷的是自己的工资卡。 其实她一直想去跑新闻。一篇本地新闻稿一个红包,谁不知道这个潜规则?她 申请了几次,但要闻部的主任一直没给她答复。菜花都等黄了,她也就死了那条心。 她只能凑和着过,不紧不慢,不死不活…… 这一星期的版面她采用的几乎都是博客文章。那些作者,离这城市越远越好… …远得闻不到这城市喧嚣糜烂的气息,也嗅不到她暴晒在阳光下的咸鱼味。她站在 窗帘后,默默祈祷,她的眼睫毛浓而密,成了一道弯弯的弧形,仿佛一帘幽梦。这 是以前章成对她的评估。从本质上讲,她属于五官耐看的女性。 大雨连续下了两天。她在客厅的跑步机上大汗淋漓,面颊发烫,内衣裤通湿。 那种感觉,很像做爱。她不断地调速,双腿也越抬越快,一开始,有种撕心裂肺的 酸滞感,像连皮带肉要挖出她骨子里的懒劲。她硬是挺过了难关,穿着紧身T 恤, 头发用一块塑料花布高高扎起,如同一个专业的健身运动者。 当然,在王大军回家之前,宋云早把这一切行当都收拾起来。洗好澡,换上家 常服装,她带孩子在小区的街心花园散步一圈,晚霞的颜色粉粉的,散发着一股暧 昧、含糊的味道。 夜晚,趁扔垃圾的当儿,她喜欢往阿莲的馄饨摊走。阿莲一看见她,就雀跃, 仍旧“阿姐阿姐”亲热地叫个不停。宋云不再吃馄饨,只轻轻淡淡和阿莲说上两句。 流着淡淡绿云的翡翠镯子,在月色中反显得很协调。宋云看了两眼,就把余光瞟向 别处,她瞟啊瞟的,不一会儿就瞟到阿莲的董强。小伙子在暗处,性感的嘴唇像涂 了层釉。有那么一两次,他的眼神似乎回合了宋云的目光,稳稳的,掐住。有丝热 辣,有丝大胆。 宋云的心沉下去了。她想她的章成对着其他女人诱惑的眼神肯定收不住阵脚的。 天黑沉沉得像阿莲手中的抹布,肮脏、油腻腻。宋云很后悔当初怎么吃下了阿 莲顺手递上的馄饨。她原是有洁癖的,章成就有些受不了,每天临睡前总要嘀嘀咕 咕嘟囔几句,宋云要求他刷牙、换内裤,否则就别上她的床。宋云望着锅中一只只 颠簸的馄饨,它们沉浮不定、欲擒故纵。宋云仿佛一下窥见了这些年章成的私生活, 它激情、紧张、糜烂而多姿。 她突然感到了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