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台的玻璃上落着厚厚一层灰,临马路的住房就是这样讨厌,灰尘多、噪音响。 当时宋云并不中意这户公寓,但王大军说,那钢化玻璃隔音效果好,不碍事。实际 上他是想能省则省。 王大军说:“过一阵,我父母要过来暂住几天。”王大军的声音很轻,像一只 死苍蝇啪啦掉在菜坛上那种窝囊。宋云听了,也不回话,但明显已经不舒服了。 上来干嘛?怎么住?明摆着的现实问题。宋云空落落地望着玻璃上的灰尘。灰 尘竟还有形状,积在一起,如同漾开的波纹,里三圈外三圈,不断推涌、奔腾着。 她并没有将多余的问题问出口,王大军就说了:“我母亲肾不太好,我陪她到 市立医院作个彻底的检查。” 宋云愣了一下,肾?肾是顶关键的内脏器官,假如一旦真查出了什么毛病,那 钱上的消耗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话她不便说出口,毕竟还算是个知书达理受过 高等教育的人。她返身抱起地上搭积木的儿子,回房休息。近来他们之间一遇到什 么棘手的问题,儿子就成了有效的挡箭牌。包括王大军要求和她完成性事时,她也 支支吾吾,推推搡搡,说:“儿子会醒来——突然闯进门——看见了那事……很不 洁。” 或者干脆,她就睡在儿子香软的小床上,梦里尽是前夫章成的身体。帅气的章 成,凶猛的章成,温柔的章成,在秋天黄叶落满小城的夜晚,让她翩飞成一只小蝴 蝶,她张开鹅黄色的翅膀,轻盈地滑翔。 有一天夜里她醒了,发现王大军正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她吃惊地问,以为在梦中她拙劣地喊出前夫的名字。 “我只是看看你。”王大军不知所措地说,“我猜想你可能最近有些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你有压力——放心,他们最多待上一个星期。” 他看上去也心事重重,右手搭在脑门上,那一角落的头发只剩稀稀拉拉几根。 她缩在被窝里,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带着某种幽怨、奇特的恍惚感。 他们拱在一起,很像一对企鹅。他喷出的热气,混杂着烟丝的臭味,飘到她的 鼻子底下。真的很奇怪,当年离婚后,她怎么会看上他? 宋云掖住被角,蜷曲着身子。他往后腾挪了一下,她的后背顶在他肚皮上,很 不舒服。 几天后,她的公婆谦卑地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她端茶、递水、削苹果,微 笑温婉,殷勤地嘱咐王大军千万要当心母亲的身体,她的声音里渗着蜜糖水一样的 甜味,如新过门的媳妇,蓄意在讨好什么。等到他们前脚走,她“嗵”地将门重重 扣上了,她站在窗帘后,若有所思,看着他们三人灰扑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她的心头,涌起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她,仿佛从来没有与他们相识过,没有过任何 一丝瓜葛。 下午在报社,她也是这样心不在焉。她人缘并不好——总有点莫名其妙、心血 来潮。她傻坐在电脑前一个下午,心绞在一处,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郁郁寡欢的孩 子,充满委屈,却无处申诉。 直到那个电话来临,她慵懒、疲倦的身体才恢复了一点元气。 她把听筒贴到耳根,喑哑着问:“你好!请问那位?” “宋云,猜猜我是谁?” 猜猜我是谁?她一下子懵了,她最讨厌这种恶俗的问法,似乎一个恶毒的游戏, 她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怎么说都是不对等的。 “宋云。”对方继续叫她,很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她的神经兴奋起来,她 熟悉的一种音色和语调,他让她猜,猜猜我是谁?还会是谁呢?她忽然有种破涕为 笑的傻劲,她被口水呛了一下,紧咳一阵,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对方还笑咪咪地等 着她的答案。她轻声问:“章成,你过得好吗?” “我不是章成。”他说,语气里有点尴尬,“你居然听不出来?”他干笑了声, “再想想,猜猜看,我到底是谁?” 宋云火冒了,声音提高了八度:“谁认识你这种无聊的人?你吃饱了撑着!还 有完没完!”说完,她将话筒狠狠甩在了一边。 邻座的几个人转过头看了宋云一眼,宋云不说话了,任凭自己愤怒的情绪在胸 腔起伏。叮铃铃——电话又响了,她迟疑了一下,暗示旁边的小姑娘接,还好,是 迎春中学政教处的老师,问宋云老师周五下午是否有空去给学生作一次心理健康讲 座。 她下意识里摆出没空的手势,可是,很奇怪,她的思维连接得太快了,她知道 章成的一个女同学在迎春中学,说不定就是在政教处呢,好像姓杜吧?宋云几乎是 抢过电话筒,落出一副很随和的口气说:“我就是宋云,你贵姓?” “免贵姓杜,宋老师,能和您联系上真是太高兴,不知道您是否能挤出宝贵时 间?” 对方果真是章成的女同学,宋云虚弱地摁住了内心的窃喜,她含糊地答应了去 中学讲课的请求,脑海里却飞快地盘算起能从此次行程中了解到多少有关章成的信 息。她来了精神,撩开眼前的刘海,敲击键盘。 时值春季,繁花满枝。杜老师在校园白玉兰下等她,一开口就称赞宋云朴素、 优雅,有气质。宋云微微笑了一下,她早已习惯这种恭维。她一门心思要把讲课早 早结束,好切入正题寻找她的章成。杜老师看上去也像个清汤寡水的女人,面颊瘦 削,下颚坚硬,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教育的激情,她在宋云讲课的时候不停地记录 着什么,多次引导学生热烈鼓掌。宋云的声音算得上甜美,当她瞟到杜老师坚硬的 下巴时,忍不住猜测起她和丈夫亲热时也是这样牢不可破吗? 四十分钟的讲课很快就过去了。她们在白玉兰馥郁的香味下走了几圈,宋云等 得近乎心烦意躁了。白玉兰的花瓣肥白、光洁,一大张飘下来,恰巧落在她的手掌 心。她有意无意地说了声:“杜老师,你好像和章成是同学?” “对!”杜老师立定脚跟,探寻着,“你怎么知道?” “我,”宋云咬了下嘴唇,黯然之后马上坦然作答,“他是我前夫,八年不见, 不知道怎么样了?” 杜老师“哦”了一声,极富同情心地向前挽住了宋云的胳膊。宋云有些不适, 但没有推拒,任由她挽着往前走。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白玉兰树上,留下了斑驳的光 影。仍有洁白花瓣在飘落,恰巧飘在两个女人的影子里,宋云安静下来,慢慢听杜 老师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