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大军打开家门的时候,发现宋云齐齐整整地穿戴着,白灰色套装,宽松的衬 衫,连黄色纱巾也很别致地扎在一边。 “你要出门吗?”他神色不安中带着几丝焦虑。 宋云点点头,嘴唇抿着,好像有什么事下定了决心一样。 他有些生气了,干巴巴地说:“你也不过问下我母亲的事,好歹你是个媳妇!” 宋云回过神来,敷衍地问一句:“怎么啦?” “怎么啦?要住院,这一天排队都等了四五个小时,住了医院才能彻底观察, 总之,事情不是太妙!”说完,他钻进卧室去拿他的银行卡,宋云知道他的钱藏在 床边抽屉的下层,这是他的小金库,平时每个月他要交出薪水的三分之二。他皱了 眉,“我父亲在医院里陪着呢,我得送钱去,你——你不去关心一下?” 宋云勉强应了声:“那好吧,但谁去幼儿园接皮皮呢?我母亲看望她的老姐妹 去了。” 王大军一下子爆炸了,“去看一下,又不是叫你陪一夜。我就没指望着你去陪 她过夜!” 宋云从未看见过老实人王大军发飚,他的领子胡乱歪在一边,头发上翘,粗肿 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她心软下来,耐着性子解释:“你别误会,我就这么一说,我 也希望你妈顺顺当当,什么问题也没有。”王大军的头耷拉着,生了一会闷气,也 就不那么强硬了。他嘟嘟囔囔,搂了下宋云,哄小孩一样对宋云柔声说:“对我父 母好一点?求你了。” 宋云“嗯”了一声后,就维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夫妻俩打了一辆的士,一路 无话。医院里飘着来苏水的味道,快接近下午四点,这里依旧人满为患,王大军拨 开人群到缴费窗口,一下子就被刷掉了一万元。宋云想这两年他坚持不肯买车,怕 的就是这种情况发生,他的想法太实在了——汽车是消费品,买了只能跌价;房价 炒得这么厉害,说不定金融危机就会爆发——还别说,真给他说中了,上半年他们 公司订单大幅度减少,他和几个工程师差点面临裁员的危机。 心疼的,钱,像流水一样哗啦流走了,而且不知道还要流多少。宋云一步一挪 走到病区,拿出些热情和公婆打招呼。病房里的人全都病恹恹的,愁苦悲哀像一张 无形的网一下子也攫住了宋云的心。她几乎要窒息了,不禁往后退了两步,“不要,” 她对自己说,“我不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宋云迅速把自己解脱出来,她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意思是她去接皮皮了。皮皮 接到手上,她马上转手放到母亲住处。她在等待天黑,她看见太阳一点点从云层中 坠下,欢喜得几乎泪下,她肚子不饿,一点也不想吃饭。她的黄色纱巾搭在锁骨上, 还能显一点韵致。这纱巾,十年前章成在上海外滩买了送给她的,洋气、时尚,看 上去一点也没有落伍的迹象。 其实宋云对杜老师的话并不太信,尤其是杜老师表述时的神情有一种羡慕式的 嘲讽,让宋云很受不了。杜老师说:“章成这个男人怎么好像就没有老过,去年同 学聚会他仍像小年轻,胳膊晒得黑黝黝,眼睛乱放电,耳朵上还打着亮闪闪的耳钉。 师范学院对老师的管理就是这么松松垮垮,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学校不知有多少 女生去堕过胎!” 杜老师耸了下肩膀,将半张脸留给宋云,“你知道他开什么车?奥迪Q7,车里 香喷喷的。吃完饭他请我们洗脚、唱歌,出手可真阔绰。你说,一个老师,哪有那 么大能耐?” “他歌唱得好,一招一式都有明星风范,我们猜他是出去走穴,赚点外快,但 也不至于这么铺张。男人好面子,可能就是要这些效果,嘻嘻——”杜老师恶毒地 掐断了后面半截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宋云。 “他一直没有结婚——” 宋云的血液在体内跳动着流淌。 “我们猜想他被一个富婆包养了。” 宋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想她这个心理咨询师被中学的语文老师羞辱了,她 想狠狠摔掉那只挽在她胳膊上的手,可杜老师的手指像蚂蝗,十分有力,紧紧吸附 在她的皮肤上。她几乎是抒情式地唱出最后几个音符,“哦哟,现在哪有什么—— 好男人!宋老师,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噢!” 宋云对她涌起了一阵愤怒之情,但又不好显露,苦笑了一下,趁着杜老师弯腰 捡起校园里纸片的时候,她甩掉了那只怪异的纠缠不休的手。她发誓再也不要见这 个女人,这个精瘦的心理变态的女人,她怎么在教育岗位混了这么多年? 宋云的头脑里充满了强烈的念头,在这月上柳梢的时候。她看着整条街一点一 点放出异彩,红、黄、蓝、绿,各种颜色交错在一起,像形形色色的人混居着。她 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姓杜的女人,太无事生非了,说不定她打电话来邀请宋云讲课时 就已经晓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她,傻乎乎地被奚落了一回。江湖人心险恶,一点 不假。但,好歹,宋云隐隐约约中知道了他的一条重要信息——他没有再婚,为什 么不结婚? 不结婚的男人就可以像一只野猫到处乱窜,随处发情。宋云走在一棵樟树下, 狠狠撕扯下几片树叶。她很想念那张傲然的带有轮廓的脸和流淌着情欲的眼睛,他 用低沉平稳的调子说话,脚步轻柔,他从后面搂着她的肩,然后是腰。宋云觉得自 己在战栗,她几乎要泪眼婆娑了,幻影,哪怕只是幻影,她也愿意割舍生命中很多 无用的时间来等待。 他被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女人占有着。不是吗?姓杜的女人说得很明确,他被一 个富婆包养着,他为她烧萝卜炖鸡,他的肱二头肌上压着皮肉松弛身体肥壮的的老 女人。 宋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们在恶意诽谤他,这些女人,得了人好处还喜欢 造谣,她们的世界狭小而空洞,突然碰见了一个像样的男人就喜欢猜测他所有细节, 她们就像一群苍蝇追赶着甜腻的东西乱拍翅膀。她怎么就完全相信了呢? 章成怎么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宋云很有些愤愤不平,没有人会像她一样理解 章成的精神世界。他算得上是个精神贵族,喜欢音乐,也擅长朗诵,他们配合着一 起朗读《简爱》那段台词时,她是多么迷恋他带有磁性的颤音啊!“我们的灵魂是 平等的,如同站在上帝面前。”他含情脉脉看着她,仿佛他俩真是摸索着灵魂的通 道经过几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深入对方的心灵。 现在听说他如此面目可憎的事情,她坐立不宁,甚至感觉有种切肤之痛在凌迟 自己。店家橱窗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她看见来往的人笑着谈着走来走去,她感到无 力和绝望。在想像中,他变得畸形和肉欲,好像裸着身体在穿街而走,她受不了, 她要把他抓住——她奔跑起来,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尖细的绝叫。 宋云一直往前奔跑的时候,黑暗正开始笼罩街市。她的呼吸成了唏嘘,而且泪 渍满面。她觉得喉咙口塞满了浓痰,想要拚命咳呛出来,以此嘲笑自己和全世界。 可是,很倒霉的,她碰上了董强,他傻里傻气地问了声好,她不能睬他,只任凭自 己的奔跑的形体消失在通往回家之路的薄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