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大军的妹妹进城来了,一点先兆也没有。她坐在宋云专用的转椅上,屁股底 下还压着宋云的书。一进门,宋云就被东西绊了脚,一看,几个布袋子胡乱随地放 着。宋云只见过她小姑一面,隐约有些印象,如今看到她这副模样,一下子晓得了 她的粗鄙。 王大军炒了几个苏北菜,味很重,辣得呛人,他们吃得颇有滋味。宋云勉强扒 了几口饭,就去收拾皮皮的房间,她皱着眉,慢吞吞地将床单、被套一一换下来, 不清楚王大军的妹妹王海琴到底要住多长时间。 直到临睡关床头灯的时候,宋云才知道王海琴到这城市的两个原因,一是照顾 她住院的母亲,二是想投靠哥哥嫂子,找份工作,也找个人嫁了,兄妹之间彼此好 照应。宋云吸了口冷气,这些人想法如此简单,以为找工作找男人都是极方便的事 情,或者是把他家王大军当成了三头六臂的一号人物,宋云鼻子哼了声,转过身去, 把屁股留给了王大军。 王大军干脆把自己当成了死猪,呼噜呼噜睡去了,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解释, 他当然知道她不开心,先斩后奏,有什么办法呢?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他一向 的处事方式,听听,十分钟不到又鼾声起伏了。 她也入梦了,火车上年轻男子的面孔,飘到宋云的眼前。现实腌臜的场景,她 根本没有其他退路,黑夜里他好像又变成了章成。他用舌尖吻她,他的驼绒色毛衣 竟然有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她拧他的耳朵,他像一头黑猪崽,将毛刺刺的头拱到她 大腿之间。 她还爱着章成。或者说,他也还爱着她。如果说爱这个词语显得矫情的话,起 码,她日思夜想着他,她喜欢把自己当成弱智的样子,不停地问这问那,说一些什 么时候同死的傻话。极度喜欢后就会要求一同死去,他们已经过了狂热恋爱的年龄, 可是每次做爱后她仍有这种冲动的傻劲,抱着他的脑袋,抚摸着,好像时间的河流 在两个人的贴肤贴肉中奔涌得更加激荡。她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气息,这样的时候, 她根本不会去计较人生的成败与得失了。 她对着墙壁,白色墙壁在黑暗中发亮,她默默地,在心里大声疾呼起来,“章 成,你到底在哪儿?”她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世界上所有的墙壁在奔跑,她坚信他会 听见她的呼唤,她忍不住有热泪涌出了,她想告诉他,没有了他的夜晚她恍然发现 自己就是一只孤独的鹿,绝望、悲伤,无所依靠。 王家的事情很糟糕,像一团乱麻刹那间全部纠结在一起。婆婆患的是肾积水, 刚动过手术,王海琴去医院陪了两个晚上后就跟母亲吵架了,她一赌气就往大街上 跑,跑到哪里谁也不知道。王大军所属的外企公司不好请假,他已经成了熊猫眼, 头重脚轻,身心疲惫,用哀求的语言恳请宋云去轮流陪夜。 病人躺倒在床上,不能动弹,端屎端尿,全部要人服侍。宋云硬着头皮呆了个 下午,婆婆木木地呻吟着,很胖,要搬动她绝非易事。活着真是场痛苦,婆婆的眼 皮都懒得抬了,并不关心是谁在身边,任由着他们摆弄。 宋云想,如果把自己耗在沉闷的病房,她也会崩溃的。她手头上还有一连串的 活儿没干,编辑版面、送皮皮参加幼儿英语脱口秀节目、寻找章成,尤其是最后一 件事,刚有了一点眉目,怎么就此放弃了呢?宋云在病房寻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她 得找个人接替她照料婆婆,哪怕让她出钱,她也愿意的——她的念头,转得并不算 荒唐,谁都可以理解——生活平白无故被不相干的人打乱,这是烦恼透顶的事,接 着还要她来承担,凭什么?她只是他们一纸婚姻上的媳妇,媳妇的角色本身就是不 确定的,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他们作为嫡亲儿女都在临阵逃 脱,看看王海琴吧,是典型的生活不打草稿的人,一赌气一任性就可以跑得没个人 影。王大军呢?事情揽在身上后也吃不消了,于是也尽往她这边推。 我算什么?我又是谁呢?宋云觉得事态发展得很可笑,她嘲讽起自己。哈!谁 都以为我是救世主了!滑稽。我还希望上帝之光能照耀到我身上来呢! 她想起前几天她在街市奔跑时泪渍满面的样子,仍能感觉到心脏有抽搐后的疼 痛感。那个傻里傻气的人还向她问好,他真是傻透了,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的悲哀? 他不可能感同身受的,他和他的小妖精好得像是从蜜罐里捏出的一对。对,就找他 俩,做护工,一天一夜,二百元,比卖馄饨、卖丁字裤好。他们俩肯定会答应,看 得出,阿莲是个世俗功利的女孩,她明白宋云身上的社会能量,就算是讨好也会竭 尽全力照顾好她的婆婆。就这么干,宋云迎着太阳走出医院病区的时候已经感到了 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果然,阿莲和董强应允了。阿莲于是成了宋云的表妹,隔房还 是远亲?谁会来考证呢?阿莲乖巧地将鱼汤一勺一勺地喂送到宋云婆婆的口中,董 强配合着给宋云婆婆翻身、擦洗。老人舒舒坦坦地睡了几个囫囵觉,脸色也渐渐好 转起来。宋云每天等报社下班后就来探望半小时,阿莲口中的“阿姐”叫得更欢了, 还贴着她胳膊做些亲昵的小动作,宋云不太习惯,但也只能假戏真做,戳着她的额 头说“死丫头”。偶尔给阿莲带些有牌子的服饰,她欣喜得忘了本,甚至要凑到宋 云脸颊上亲。婆婆笑了,说:“你们这对姐妹啊,真叫亲!我这次生病多亏你们照 料。” 董强抿着嘴唇微笑,不多话,保持了一个年轻男子的真诚与厚道。他殷勤地为 宋云端茶递水、拎包,他的肌肉隆起得越来越有型了——王大军哪能跟他比啊,软 塌塌的肉,堆在腰间,皮带伏在裤子上只能松松垮垮。宋云看着董强的胳膊,说不 出地心生欢喜。最近她仍坚持在客厅的跑步机上运动,肌肉在拉紧,细密的汗一滴 滴往下淌,寻找某一个人的秘密也如同捂在花坛底下的种子在一点点破土而出。 她要好的一个小姐妹昨夜打电话来,神秘兮兮地说:“哈!你猜我在商场里上 碰到谁了?你前夫,和一个洋妞在一起,屁股大得像狒狒。” 她没笑出声来。王大军趿拉着拖鞋,歪着脑袋,走进房间,她赶紧在被窝里把 电话掐断了。王大军身上的樟脑味早已去尽,残留的是齿缝里的大蒜味。她背转过 去,迷迷糊糊间,粗暴地推开了他伸过来的粗壮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