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建康东路,靠近运河,每天傍晚,有船呜呜鸣叫,十二三只机帆船联成一气, 颇为壮观。据说当年乾隆下江南的时候,就是沿着这条运河,一路把美女美景看尽。 皇帝老儿写诗、作画,给这条路留下不少古迹。报社在建康东路写字楼的十一层, 人往窗外低头一看,冷不丁有种苍莽寂寥之感。 同事走得差不多,周末,都想早点儿回去。宋云磨磨蹭蹭,办公桌整理了半天 也不见头绪。前一个星期她托人总算给王海萍和阿莲安排了工作,到超市做收银员, 能不能长期留用得看她们各自造化了。王大军摸着她胳膊,似乎感慨万千的样子, 回到家也做巴结状,极力讨宋云的好。没过三天,他恢复了常态,吃完晚饭就陷在 沙发里打呼噜。他一小撮头发已显得灰白,一个小弯,紧贴在头顶上。她懒得跟他 生气了,匆匆忙忙拾掇好家务,也靠在沙发一角想心事。 船在鸣叫,声音拉得极长,呜呜呜,像大水牛。宋云恍然有种今夕何夕的挣扎 感,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半死的梦幻突然生气蓬勃了,而且这种召唤灼伤得她夜 不成寐。瞪着眼睛,看黑暗一点一点从时间里走过,她想这样下去,她会颠狂,并 不知所终。 电话铃响了,办公室空荡荡的,她趴过去接,对方直呼她的名字,并暧昧地吐 出那句让她心烦已久的话:“宋云,猜猜我是谁?” 宋云的心“咯噔”晃荡了一下,脑袋也像被重重击了一次。她深深吸了口气, 说:“你再说两句——我来猜。” “贵人多忘事,真是的,你竟把我忘了?”对方的音色和语调与上次有所不同, 像绷紧的弧线弹出来。 宋云责备天性敏感的自己此刻混沌如一棵植物。夜晚的风起来了,扑到她的脸 上,甜腻腻的,也像在提醒她什么。空气里充满了寂静,充满了一种颇使血液激荡 的、有所期待的岑寂。她卷了卷舌头,很费力小声地询问:“你——是董强?” “董强是什么人哦?”对方笑得很讥讽人的样子。 宋云“咔嚓”掐断了电话,平白无故,又被人奚落了,自己是十三点,好端端 的,把藏在心里的秘密拿出去暴晒被人讪笑。她不可以原谅自己,包括那个雨夜的 吻,干涩、毛糙、热烘烘,带着丝辣味,她为什么还是迫不及待接受了?躲在那吻 里呜呜然,像一只小白兔躲在蘑菇房下面心安。那瞬间的激情,她完全可以拒绝, 但那时的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言语动作都不属于她,她只听见董强粗重的呼吸声 和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他年轻得让她羞愧。 她倒是很想和他谈谈人生,她想用她全副热忱去谈,如果把这样的话匣子打开, 她会灵感横溢,她可以是他精神上的教母,引领他去认知柏拉图、徐志摩或者李商 隐。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可是他双手忙着解她上身的衣带。他的头抵着她的下巴, 她闻到了他头发里的一股油耗气,浓汤赤酱都打翻了,泼到他的身上。 宋云站起身来,推开报社门循着小径向运河边走去。运河桥两边是高大的枫杨 树,桥墩很高,几乎伸手就能触及树梢。风一吹,每片树叶都在抖动,好像在跳着 踢踏舞,全场的气氛热烈到了高潮阶段。桥下是个公园,孩子们不知为了什么在哄 然大笑,而且笑了个没完。宋云趿拉着鞋走路,她知道悲哀、希望和情欲日复一日 在她内心战斗着,她一点也没有将它们制服的迹象,只能让自己孤独、绝望的情绪 蔓延。最近半个月,她不止一次地跑出屋子,徘徊到半夜才回家,她连跟王大军吵 架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就像团面粉,或者是个西红柿,她斜靠在发出昏暗光线的灯 柱旁,无可奈何地作了个比喻。 她也不止一次回想起火车上的年轻男子,他穿着迷彩服,轮廓鲜明,一上火车 就帮助身边的旅客搬拿行李,哪想到夜间他瞅准了她的孤独乘虚而入。他的腿静静 抵着她的腿,两三个小时也不挪一下,他的大脚趾动了,她微微欠了下身子,刚好 钥匙掉了下去。 或许钥匙就是一个道具,她期待它掉到他的腿上,她指尖刚接触到他,他就有 力地紧握住她的手,手当然会传情达意,从温柔地抚摸上升到用尽力量的十指相扣,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欲和孤独感在无限膨胀。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周围都是人,说不 说有什么关系呢?她甚至看不见他的眼神,只凭他的手在冬天外套遮蔽下轻松游走 于她的乳房和肚脐之间。 她清晰记得,在月台上她贴着他耳朵柔声说:“宝贝,好了就好了,永远别来 找,那太累。”他孩子气地点头,眼睫毛上蒙了层亮晶晶的东西,看得出,他动了 真感情。二十三岁小伙子,指不定还是初次体验男女之情的曼妙,他喉间唔哝了几 声。 她趁他上厕所的空当,急匆匆换了个车厢,挨着最近的城市逃也似的下了火车。 五年后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做什么行当?结婚了吗?那电话里的声音莫非真 的是他?要从密密的人群里抠出她混乱的往事——这又有什么目的呢? 宋云颤抖的声音沉寂了,她的身体寒战似的发抖。蜻蜓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里飞 出来,盘旋着转圈,一大群。 梅雨季节来了,宋云一点准备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