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朗跟方雯以前不熟,上班不过三两年,又都在下面的分局,所以说,虽然在 一个单位共事,也只是开全体会时恍惚打过照面。说没印象呢,是假话,这姑娘烫 一头黄金卷,煞是扎眼,瞅人时左顾右盼,用同事们的原话说就是:“这姑娘呀, 眼贼着哪。”说印象深呢也是假话,他极少想起她,或许偶然想起过?可即便想起, 恐怕也只是似笑非笑一张脸,眉眼如何倒不是很清楚。说起来,他跟她的事还得感 谢单位。如果没记错,那个夏天极少下雨,即便下了雨,也只是鸽子粪那样稀稀拉 拉的几泡。也就是在那个瘦骨嶙峋的夏季,他们在市里足足蹲了一个半月。 事情是这样的,省里新来了位姓李的局长。关于这位局长,传言甚多,不过有 一点可以确凿,他上任之前,曾是省委书记的贴身秘书。这个秘书和一般秘书不同, 很有些脾性。据说在省会,他开的9999牌子的奥迪,遇红灯从来不停。某一天,一 个新来的警察截了他的车,他摇下车窗,一口浓痰就朝小警察啐过去。当天下午, 那位刚上了两天班的警察就被调离了。对于新局长的到来,市局的领导们都暗暗捏 了把汗。上任不久,李局长就要求全省系统上马一个新程序,把往昔十年的纸质文 件全部录入电脑。为防差错,市局要求县局遣派的精英一律市里集合,统一录入数 据。所谓精英呢,无非是那些刚毕业、懂英语、尚未来得及拉家带口的单身男女。 夏朗跟方雯分在一组,每天下午两点开始录数据,一直录到晚上九点。这七个 小时,除了晚饭那顿自助餐,除了上厕所、喝水,所有人员均不能离办公大厅半步。 夏朗屁股瘦,却最坐得住,不像别的同事,譬如那个二百三十斤的刘振海,每隔半 个时辰就溜到外面吸烟。那天,他甚至带了烤羊腿和啤酒,时不时啃灌两口,呆头 呆脑四周环顾。夏朗就笑,觉得领导把这样的同事派来,犹如让金凯利去演爱情电 影,而让尼古拉斯·凯奇去演喜剧片一般。 那天录完数据,几百号人嗡嚷嗡嚷从厅里涌出,堆挤在电梯口。夏朗鼻子里全 是汗臭味儿,忍不住打个喷嚏。不想一口痰就喷上手背,去摸手绢,却没摸到。脸 红之际,身旁就伸过来一只水嫩的手,顺势把张湿纸巾搭上他手背。他一侧头,却 是方雯。方雯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说了句什么。也许她声气本来小,也许是嘈 杂声太大,总之夏朗并没听清她嘀咕了什么,便愣愣瞄了她看。她随手指了指楼梯, 似乎怕夏朗还未意会,干脆将手捂住他耳朵。瞬息他就闻到了香水味儿,犹如干草 暖香,胸口不禁荡了荡,依稀听方雯说:“陪我一起走楼梯吧,夏朗。” 说这话时她嘴唇似乎触到他耳廓,也许已然触到?他忽就明白了吐气如兰是怎 么回事儿。更让他意外的是,下身怎么就硬了,不是一般的硬,简直要将衣裤破开。 为掩窘态,他双手捂着下体,随了方雯穿过一具又一具热腾腾的身体。日后忆起那 日,觉着他和她,仿佛是逃荒的难民中两个心不在焉的人,在膨胀的饥饿感和对食 物的无限热望中,内心反倒窸窸窣窣升腾起一种氤氲的、酥软的暖。这窸窸窣窣的 暖,让他穿越众人随她行进时,一直仿若踏在云霄之上。后来,这个小男人和这个 女人顺着楼梯一阶一阶缓缓着走。楼梯没亮灯,每上一层,夏朗先把灯打开,回头 看方雯一眼。方雯就朝他笑。笑得不甜,也不冷清。 “夏朗啊,你饿了没?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方雯在转角处停了,抱着胳膊肘 说,“我好想吃烤鸡翅。”她咂摸着嘴,不光咂摸着嘴,甚至伸出舌头俏皮地舔了 舔嘴唇,“我最喜欢印度的变态鸡翅了。” “哦。” “你喜欢吃变态鸡翅吗?”方雯道,“喜欢辣口吗?” “……都行吧。” “你喜欢看电影吗?”方雯又说,“今天晚上好像是《少林足球》呢。吃完鸡 翅我们就去看电影吧。听说赵薇在里面演一个丑女。不过说实话,我从没觉得赵薇 好看过。一双贼牛眼多吓人啊。” 那是夏朗长大后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里人不多,也不少。方雯买了 两包爆米花,随手递给夏朗一袋。关于那天的电影,除了爆米花的甜,夏朗已没任 何记忆。他只记得走出电影院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身上忽就粘了些莽撞的飞虫。 坐上出租车时,方雯突然让司机停一下,然后径自下车。夏朗看着她站在离车门不 远的地方抻了抻连衣裙。她穿了件连衣裙,连衣裙有点瘦。 方雯回来,塞给他一盒香烟,大大咧咧说:“我知道你抽烟,可今儿晚上你一 根也没抽。没事的,你抽吧,我不介意。”夏朗手里攥着香烟盯着方雯,方雯就眨 着大眼笑。夏朗窸窸窣窣点着一根,方雯问:“烟抽起来是什么滋味?”夏朗就说 :“苦呗。”方雯问:“你为什么抽烟?我大学里的男同学,很多是失恋才抽的。 他们管这叫恋爱后遗症。”夏朗只呵呵笑。方雯沉默一会儿,突然从他手里把香烟 捏过去,狠狠吸了口,又急着吐出,慌忙插进夏朗嘴里。夏朗听到她嘀咕道:“难 抽死了。我爸身上就老是这种烟草味儿,隔着两米都能闻到。” 那是夏朗第一次听方雯说起她父亲。当然,他并没有问关于她父亲的任何问题。 后来在市里的那段日子,他单调无味的单身汉生活因为和方雯的那场电影有了很大 改观。他再也没去跟男同事们玩扑克牌或者喝酒,也没有一个人到网吧里上网聊天。 他的业余时间全给了方雯,或者说,方雯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全给了他。他们去专卖 店看衣服,去上岛喝咖啡,去大钊公园散步,去百老汇电影院继续看那些永远记不 住情节的俗烂电影。有天晚上,从影院里出来时,方雯提议去参观理工大学的地震 遗址。那栋遗址本是座五层楼的图书馆,二十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地震让它由五 层变成了三层,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两层直接就沉到了地表之下。为了纪念那场地 震,政府特意批准把这栋楼保留下来。 夏朗并不想去。两个人跑到幽灵遍布的废墟,想想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可方雯 并不这样认为。她笑着威胁夏朗说,如果不跟她走一趟,就“休”了他。夏朗只得 怏怏随了她去。月洗高梧露粘幽草,他们在废墟外面怯怯站了会儿,方雯就从防护 栏上近乎勇猛地蹿了过去。夏朗张了张嘴,随后蹑手蹑脚爬将过去。两个人没拿手 电筒,也没带打火机,萤火坠墙阴,就在黑魆魆的废楼里慢慢走。走着走着,一条 黑影忽从里面闪出。方雯尖叫一声,顺势扑到夏朗怀里。不过是只寻食的野猫而已。 夏朗颤抖着紧抱住她,她温热的乳头死死贴着他的胸脯,大腿根则顶着他私处…… 两人在废墟里笨拙地躺下去,躺下去时还胡乱抱在一起,仿佛驰隙流年,恍如一瞬 星霜换,他们,无非是多年前在图书馆幽会的一对情侣。 那是夏朗第一次跟女人最私密的接触。他还记得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方雯掸 了掸自己的裤子,从背后揽了他的细腰。他听到她用一种犹疑的、淡然的声音说, 等这个礼拜回家,他必须跟她去见见她父亲。夏朗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转过 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对她说,他当然要去拜见她的父亲,他不但要拜见她的父亲, 还要去拜见她的母亲。说这番话时,夏朗一双手还死死攥着她蜂蜜般滑腻、柔软的 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