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家对第一次来访的夏朗礼遇很高,不但买了大闸蟹东方虾,还特意将方雯的 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一并请来。方家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处平房里,三大间,还有 厢房,院落里的小白菜翠绿多汁,劈好的松木码得比麻将牌还齐整。县城里像这样 独门独院的平房已不多。方雯母亲和方雯长得像姐俩,虽老了,可一双湿漉漉的眼 左转右旋,似乎要滚将出来。方雯父亲矮矮胖胖,犹如尊镀金的弥勒佛,老眼弯着, 仿佛满世界的欢喜事全降他身上一般。那顿饭吃得有点闷,夏朗并不是喜欢说话的 人,见了方雯那帮密探似的亲戚也不热心。妇女们全然在厨房忙碌,间或听到她们 近乎疯狂的爆笑,似乎这个明媚的初秋,夏朗的到来让这个有些寂寥的庭院突就添 增了暖暖的生气。 方雯父亲只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后来去厕所路过厨房,夏朗才发现,原来他 是在厨房。这个未来的岳父戴着顶雪白高耸的帽子,系着条拖到地面的蓝围裙,正 在做油焖大虾。他神情甚是专注,脸膛被炉火映得饱涨红润。方雯站他身后,时不 时拿毛巾替父亲擦拭汗水。他的样子太像电视里参加金牌大厨比赛的厨师,或者说, 他比那些人更像个厨师。 那顿饭吃得漫长精细。方雯母亲不停给夏朗夹菜,又不停给夏朗倒酒。夏朗上 大学时有个绰号,叫“一盖死”,也就是哪怕喝上一酒瓶盖的白酒,就不知道是如 何死掉的了。所以夏朗很计较,没多喝,怕初来乍到就现原形。可方雯的亲戚们似 乎并不这么想,他们热忱地劝酒,仿佛他们的满心欢喜只有通过酒水才能释放。夏 朗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喝下去了。这时方雯父亲说:“夏朗啊,你别光等着你叔和 你姑父敬酒,你也主动点,敬敬长辈们啊。”夏朗说:“哎……我实在是喝不下了。” 本想解释一下,却不知从何谈起。方雯父亲淡淡扫他一眼,不再瞅他,而是和亲戚 们谈起了最近城里发生的一起谋杀案。 夏朗的父母对这门亲事倒没什么意见。他们对他所有的事都没意见。这么多年 来,他们没骂过他,没打过他,他们都信奉“好孩子是表扬出来的”道理。不过母 亲倒有个提议。母亲有提议是正常的,她退休前在一所小学当了三十年校长,什么 事都讲究规章制度。她说,最好找个媒人才显得名正言顺,不能让旁人说起来,两 个年轻人在市里不好好工作,光忙着谈情说爱。于是夏朗和方雯就忙着踅摸两家都 认识的人,踅摸来踅摸去,还真就找到一个人。这人姓司马,老婆跟夏朗母亲是同 事,而他则跟方雯父亲是同事。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司马跑了趟夏朗家,又 跑了趟方雯家,这亲事算是定下了。 按照桃源习俗,亲事定下后要“踢门槛”,就是女方到男方家吃顿饭,男方给 女方些彩礼钱。县城不像村里,村里的“踢门槛”钱,最少也要一万零一块,要的 是“万里挑一”的意思。老校长给了方雯一千零一块,方雯大大方方接了,又接了 老校长的一枚金戒指。 老校长和丈夫在厨房忙活,夏朗就和方雯在房间里待着。亲了摸了,再也不能 干点别的。夏朗就说:“我带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不等方雯询问,就牵着她爬 上顶楼,然后指着一架仪器问方雯:“知道那是什么吗?” 方雯盯着仪器,久久才说:“望远镜吗?” “天文望远镜。”夏朗说,“我这个是博冠探索者经典版,花了三千多块钱呢。 全桃源县恐怕也只我这一架。” “这么贵?”方雯问,“能看多远啊?能看到织女星吗?” 夏朗笑了,说:“你的这个问题,就好像有人看见显微镜就要问,这台显微镜 能看见多小的东西?能看见细菌吗?有人看见了一支枪、一门炮,就要问,这支枪、 这门炮到底能射多远呢?这样的问题都是不科学的。评价望远镜的标准不是能看多 远,而是看其极限星。我们的肉眼就是一台光学仪器,可以看到二百二十万光年以 外的仙女座大星云,但是看不见距离地球四点二光年的太阳系外恒星比邻星。所以, 说一个光学仪器能看多远是没有意义的。” 方雯讪讪地说:“你方才说的这番话,我一句都没听懂。” 夏朗说:“不懂没关系,我慢慢教你。你会迷上星云的。” 方雯打着哈欠:“算了吧。我对宇宙一点兴趣都没有。” 夏朗嘻嘻笑着:“我知道你对啥感兴趣。”把她身子扳过,揽自己怀里。在这 个时候,哪怕他能观测到一艘UFO ,怕也不会去看了。 吃完饭方雯就走了,不过,走了没多久就打电话过来。她犹豫着说,回家后, 她遭到父亲一通埋怨,不该收那一千零一块钱。夏朗顿了顿说,是不是……伯父嫌 钱有点少?我妈也问过别人,县城里边,大体是这么个数。方雯说,你想哪儿去了? 我爸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你也太小瞧我爸了。他不是嫌钱少,而是怪我根本不 该接这笔钱。 夏朗就闷闷地问:“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方雯说:“我爸的意思是,他不是往外卖女儿,既然不是买卖,干嘛要收你们 家的钱?两人你情我愿,沾了铜臭就显得俗气。戒指我爸说就先留下了,等结婚那 天戴。” 夏朗就说:“这……这合适吗?” 方雯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等着我,我这就给你退钱。” 夏朗说:“都这么晚了,退什么退啊,你先留着吧。” 方雯那边已挂了电话。 老校长在旁听了个大概,也没说别的。夏朗就说:“没想到她爸倒离钱物这么 远。” 老校长拍拍他肩膀说:“傻儿子啊,怕不是这么回事吧?即便真想把钱退回来, 也不至于深更半夜来退,你老大不小了……别把什么事都想得这么简单,要动动头 脑。” 夏朗皱着眉头说:“这事难道还有多复杂?和尚头上的虱子嘛。” 老校长缓缓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过了半个时辰,门铃不停躁响,夏朗从猫眼 里盯看着楼道里的方雯,不知要不要给她开门。 然而婚期还是定下了。老校长在县城边上也有六间平房,打算搬过去,把高层 楼让给夏朗他们当婚房。夏朗没说什么。住平房有住平房的好处。退休的人除了傻 吃海睡还剩什么乐趣?父母都是一辈子没什么爱好的人,不像有些老干部退休了去 打门球,或者参加社区的秧歌队。老校长教了一辈子书,闲暇之余最喜欢的是做家 务,每天拿了一块抹布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连马桶都被她擦得油光可鉴。父亲呢, 在农业局干了一辈子统计,退休后就在家看电视,从凌晨五点看到夜里十二点。瘦 小枯干的他最喜欢拳击比赛,北美四大拳击赛事,WBC 、WBA 、IBF 、WBO ,无一 不让他痴迷,可拳击比赛不是天天有。通常夏朗起夜时,还会看到父亲躺在沙发上, 强睁着一双眼看电视购物。要是他们搬到平房就不一样了,父亲到林业局上班前是 村里的牲畜饲养员,他可以养点鸡鸭,当然,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养骡子养马养奶 牛。母亲就更不用闲着了,偌大的院子,一块抹布肯定是不够用的,一双老腿肯定 是不够遛的。老两口也做好了搬迁准备,拾掇了三两天,踅摸着哪天租了三轮车, 把所有物件搬过去,再把楼房简单装饰,单待夏朗结婚生子。 那天夏朗正在上班,就接到了老校长电话。她语气有些犹豫,似乎即将要告诉 夏朗的事让她颇为费解。她说,方雯的父亲方有礼今天到家里拜访了。方有礼说, 他们家在县城还有一处新楼房,离夏朗家很近,他们平素在平房住习惯了,老胳膊 老腿的,也不打算住,干脆让夏朗和方雯在里面结婚算了。他们只有方雯这么个女 儿,把夏朗当亲儿子看的。“你怎么想呢?”老校长最后问道,“方雯没有跟你透 过这件事?” 夏朗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啊。” 老校长问:“那你是什么想法?嗯?你是什么想法?” 夏朗沉吟着说:“我没有想法……” 老校长说:“如果你们结到他们家的房子里,是不是就有些倒插门的意思?” 夏朗说:“他们家就方雯一个闺女,什么倒插门不倒插门?将来老了,不还得 我们侍奉?” 老校长似乎有些不满夏朗的回答,可即便不满,她也不会说什么,“哦,那你 就等着当养老女婿,给他们送终吧。” 夏朗这才觉察出老校长话里有话。夏朗虽有哥哥,却在北京工作,一年中除了 国庆和春节回趟家,平素忙得连电话也不晓得打一个。父母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他 的,哪天老得走不动路了,吃不下饭了,喝不下水了,拉不下屎了,无非还得靠夏 朗这个老儿子。这也是当初夏朗大学毕业时,父母非让他考县城公务员的缘故。夏 朗就商量着说:“那我们……还是在咱家房子里结婚吧。毕竟是家里的房子,住着 踏实,硬气。是吧?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老校长沉默半晌,方才嗫嗫道:“哎……方有礼……刚才……将楼房钥匙留下 了。他说,说……房子他们出,装修咱们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