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底是在方雯家的房子里结的婚。新房离老校长家不过三百米,仿佛方有礼当 初买了这房,就知道女儿将来要嫁夏朗似的。装修那段日子,方家人一次都没有来 过。 两口子每晚从镇上回来,都要跑到老校长那里蹭饭。老校长当是尽心伺候,每 天换着花样吃。吃完两口子就回自己窝里,卿卿我我不在话下。一天事毕,夏朗心 血来潮,衣服也没穿就拉着方雯跑上阳台看星云。夏朗让她看最亮的那颗星。方雯 瞥了眼,夏朗憨憨地问:“你真的不喜欢那些星星?你看到的那些光,都是上万光 年之前就发散出来的。” 方雯说:“真的啊?” 夏朗说:“有时候我老忍不住想,别的星球上是不是也住着像我们一样的人? 像我们一样出生,像我们一样谈恋爱,像我们一样老死。或者他们的文明比我们发 达,他们的那个星球上,根本就没有死亡这个说法。一切都是永恒的,一切都是完 美无瑕的。” 方雯盯着夏朗说:“你真是个怪人。” 夏朗搂着她说:“如果有那样的星球,我们就搬过去住。” 方雯打着哈欠说:“这个礼拜天,陪我去美容院做护理啊。” 夏朗“哦”了声,眼却还是钉在望远镜上。 方雯的护理没做成。小雪至,县里已供暖,夏朗家的暖气管道不知哪儿出了问 题,摸上去冰凉。两口子忙着找热力公司的人来修。等修好了已过晌。两口子坐沙 发上,不晓得是去老校长家蹭饭,还是自己蒸点米饭。这时方雯朗着嗓子说:“夏 朗啊,等暖气热了,我想把我父母接过来一起住。” 夏朗想也没想说:“好啊。” 方雯似乎有些吃惊:“你同意?” 夏朗说:“这有什么?你爸妈住平房,又要买煤又要生炉子,多费事。” 方雯笑着说:“你心眼真好。说实话,我想了好几天,也没好意思跟你说。” 夏朗捏着她鼻子说:“我心眼不好,你会嫁给我?” 方有礼两口子很快就搬过来。他们没有劳烦夏朗两口子,而是把亲戚们全动员 起来了,有车的出车,没车的出力,没力的出主意,只一个上午,就将家当全部搬 运过来,仿佛吉普赛人大迁移一般。等夏朗下班回来,开门的正是方有礼。方有礼 咧着大嘴“嘿嘿”笑着,把拖鞋递给夏朗,又朝他老婆使个眼色,丈母娘就笑吟吟 递过一杯普洱茶。夏朗倒没受过如此礼遇,忙说爸妈你们客气啥?方有礼就把夏朗 拉到自己身边,拍着胸脯说,朗朗啊,我们这不是客气,是心里委实高兴呢!四周 的街坊邻居,哪个不羡慕我们找了个千里挑一的好女婿?你瞅瞅李福林家,空有四 个儿子,可哪个儿子主动接他们两口子去楼房里猫冬?你再瞅瞅王秀峰家,为了养 老问题,把俩孩子都告上法庭了!法庭啊!方有礼笑眯眯的眼睛突然就睁得铜铃那 么圆,痴痴地看着夏朗。见夏朗张着嘴巴不知所谓,这才又嘿嘿笑起来,说:人家 都说闺女是爹妈贴身的小棉袄,可我看哪,姑爷比闺女还亲!闺女要是贴身的小棉 袄,姑爷简直就是一块心头肉! 夏朗慌忙着点头,又慌忙着朝给他脱外套的丈母娘笑。 这样过了一个来月,倒也没觉察出什么不便。晚上回了家,方有礼夫妇早把饭 菜做好,热腾腾的,吃着也顺口;洗脚水早早烧好,端到沙发前;屋子以前一个礼 拜收拾一次,这下方雯倒成了甩手掌柜,连墩布都不摸一下;夏朗找脱下的内裤洗 时,却发现正被丈母娘用力搓揉……总之,家里突然像多了两个知寒知暖的保姆。 这倒和夏朗在家里时不太一样。老校长虽宠夏朗,可夏朗的袜子、内衣都是夏朗自 己洗。按照老校长的说法就是,贪婪源于每日所见,懒惰源于父母娇惯,一个男人 不能娇气,要懂得自己的双手能干什么活儿,要懂得自己的双腿往哪里走。 夏朗是见不得别人好处的人。人对他好三分,他定会给人还十分,更何况这两 人是他的岳母岳丈。那天夏朗从集市顺手买了两条香烟,回家时带给方有礼。方有 礼笑眯眯地接了,瞅了瞅牌子,没说什么径直扔沙发上。 几天后夏朗去老杨家的小卖店买酱油,就碰上老杨媳妇。老杨媳妇嘴大,话碎, 见了夏朗先寒暄几句,然后意意思思盯了夏朗,欲言又止。夏朗就说,嫂子你有话 就说嘛,又没人用麻绳捆你的舌头。老杨媳妇这才伸过脖颈贴了夏朗说:“夏朗啊, 你是不是前几天给你丈人买了两条香烟?”夏朗说是啊,你咋知道呢?老杨媳妇说 :“哎,你这孩子,虽有孝心,却没用到正经地方。”夏朗狐疑地盯了老杨媳妇看, 看得老杨媳妇不得不说实话:“前几天,有个老头过来,非要卖给我两条香烟,说 是姑爷买的。我说这姑爷倒懂事呢。没成想他说:懂个屁事,寒心着呢。我们老两 口贴心贴肺地伺候人家,做牛做马,人家也只是买了两条乡下人抽的劣质香烟给我。 这种烟我是不抽的,便宜卖给你吧。又唠叨姑爷在财政局,挣钱比谁都多,没想到 却这般小气,将来怕是靠不住的。” 夏朗听了老杨媳妇的话,竟不晓得如何回她。这两条烟委实不贵,可也不便宜, 平日里自己也都抽这个牌子。没想到方有礼会嫌烟不好。嫌不好也罢,偏要说与老 杨媳妇这种长舌妇听。心里难免乱糟糟,径自拿了酱油回家。又想起订婚前的那一 千零一块钱彩礼,有点豁然开朗,分明是方有礼嫌彩礼钱少,故意找个由头,让方 雯深夜送回,给他们家一点颜色瞅瞅……如是想着上了楼。看到笑眯眯来开门的方 有礼,夏朗的心脏竟怦怦作力狂跳起来。 整顿饭也没说上三两句话。吃完夏朗就溜达到阳台上。他喜欢一个人俯在望远 镜上,静观那些旁人看来司空见惯的星云。仰望黑暗苍穹中发着冷光的星束,他会 静下来。近一年,他迷上了双子座的水母星云,除了在市里的那两个月,每天晚上 他都要在望远镜里观测个把小时。那是一片妖异星云,一颗一颗的星星被层层雾状 物质包裹、拍打、挤压,而那些星星,不是以往灰亮的颜色,相反,它们在涌动中 发射出斑斓的光芒。是的,那种光芒只能用斑斓这两字来形容:瑰紫的、玫红的、 杏黄的、瓦蓝的……最奇妙的是,那些颜色不是经纬分明,而是貌似混沌地纠缠一 起,仿佛是一大块一大块被随意泼洒在一起的颜料,只不过,这颜料是流动的、光 芒四射的……尤其是水母的一条根须上,有一颗星格外耀眼。他观测它至少有七八 个月了。那是一颗蓝色的星,犹如玻璃球般透明,当夏朗特意观测它时,那颗星似 乎知道夏朗在看它,闪得格外频繁……有时他会荒唐地想,没准那个星球上的某个 人,也正拿着一架望远镜观测自己。 “还看啊?” 夏朗一激灵,却是方有礼。方有礼站在他身后,狐疑地看着他。 “是啊。怎么了?”夏朗的声调竟有些高亢。 “年轻人可不能玩物丧志啊!”方有礼说,“我们搬过来这段时间,你每天晚 上都守着这个破望远镜,有意思吗?” 夏朗没有应他,而是呆呆凝望着他。他倏地恍惚起来,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叫 方有礼的人到底是谁?自己跟这个肥胖、白皙、矮矬的老男人如此陌生,犹如隔着 莫测的光距。以往的二十多年,县城这么小,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个人:宴席上, 音像店里,大街上,花园里,广场上,公共厕所里,学校里,医院里,会议上,丧 礼上……哪怕任一场合。而现在,他和这个曾经的陌生人住同一套房子,吃同一口 铁锅,用同一张餐桌,蹲同一个马桶,原因只是,曾经躺在这个男人怀里咿咿呀呀 哭泣的女孩,现在每天晚上都躺在他的臂弯里。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方有礼沉吟道,“你知道吗,夏朗,你太爷就是因为 玩蛐蛐败了家业。” 夏朗点了点头,转身回屋。他走得慢。他并非故意走得很慢。走着走着,他突 然忘了方有礼长什么模样。他惊讶地发现,如果不跟这男人面对面,他竟拼凑不出 他的五官。夏朗忍不住转过身去看方有礼,没料到方有礼正目光灼灼地盯看他。夏 朗禁不住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