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文望远镜是被夏朗在厕所的壁橱里发现的。 夏朗没料到望远镜会被方有礼搁置起来。 他本来想和方有礼谈谈。这是他的私人爱好,就像赌徒喜欢麻将,瘾君子喜欢 毒品,嫖客喜欢小姐,电影演员喜欢镜头一般。况且这个爱好并没妨碍别人。可话 到嘴边又咽下去。他觉得自己最好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若是他跟方有礼谈了,方 有礼肯定会以为,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不想被方有礼看成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他本来就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他把天文望远镜重新摆到阳台,就匆匆忙忙上班了。下班回来,特意去看了下, 望远镜仍在那里,这才放心。做这些事时,他有点莫名其妙地心虚,怕方有礼看到。 可方有礼似乎并没留意他在干点什么,眼皮子也不抬地看《老人世界》。他眼睛并 没有花,也没有戴老花镜,可仍伸着胳膊,把杂志支得远远的。夏朗就泡了壶碧螺 春,给他恭恭敬敬端过去一杯。方有礼点着头接了,啜了一小口,这才说:“夏朗 啊,年轻人要养成好习惯,什么东西都要放在固定位置,不要到处乱摆乱放。” 夏朗以为他在说望远镜的事,刚想辩解几句,方有礼倒先说上了:“以后上厕 所,烟灰缸不要放洗手盆里。”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你不会拿个凳子,把烟灰缸放凳子上吗?”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烟灰缸从厕所里拿出来,要摆在茶几的左手边。”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我跟你都是左手抽烟,摆在右手边不得劲。”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接着说:“还有……嗯……那个什么……哦,对了, 你上厕所时看的书,一定要记得拿出来。” 夏朗“嗯”了声,方有礼说:“你这个孩子,我算是发现了,啥事不说清楚, 你还真拎不清。” 屋内的暖气不是很热,夏朗额头仍出了细细一层汗。再去偷眼看方有礼,方有 礼仍在看杂志。那页杂志他大抵看了半个多小时。 夏朗就说:“您待着,我出去走走。” 方有礼就说:“雯雯啊,夏朗要出去走走,你不一块去吗?” 夏朗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她忙她的好了。” 出了门时夏朗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刚才说那些话,是不是怪自己 又把望远镜搬上了阳台?可是,他为什么怕方有礼?他怕方有礼什么?可如若不怕, 为何每次面对笑眯眯的方有礼,自己似乎都冒虚汗?说实话,这些日子来,方有礼 的态度也发生了些改变。有些时日他没给自己拿过拖鞋了,别说是拿拖鞋,连平日 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了,以前是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现在却是威严的,说一不二 的……夏朗乱糟糟在外面转几圈,小风飕飕,不久又旋起细雪,他只得缩着脖颈怏 怏回家。 回到家里,三口人正有说有笑地看电视,见夏朗开门进来,头也没点一下,仿 佛夏朗在或不在俱形同虚设。方雯不停讲着他们单位新近的一起桃色事件,一个良 家妇女被一个派出所的男人给睡了,却不成想被睡上了脏病……听到精彩处,她母 亲便“咯咯”爆笑,方有礼更别提,顺着话嗑添油加醋引出去,将几十年前小城的 风流轶事抖出,再总结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俚语。方雯呢,则忽闪着大眼睛频频点 头,仿若她父亲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应该像虔诚的基督徒诵读《圣经》一般背诵下 来。 夏朗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家人被明亮的灯光映照,每人的脸上都焕发出 如出一辙的气息。是的,如出一辙的气息:他们笑起来时,眉毛通通先神经质地一 皱一展,然后眼角的笑意方略显刻板地流泻而出——似乎不经意间就饱含了一种优 雅的蔑视;他们吃饭时,眼睛总是瞅着别人的饭碗,仿佛在享受食物时仍忧心忡忡, 担心人家的饭随时吃完,他们若不及时给人添饭就显得他们没有教养;他们连剔牙 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左手遮挡住嘴巴,兰花指一律跷起,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 牙签,小拇指则压在左手小拇指下方,也就是说,两根小拇指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直 角,硬硬地捅向旁人,当牙签在口腔里运动时,右手的小拇指就有规则地左右摆动, 直角就变成了钝角,而他们的脸上,浮现的不是那种碎肉从牙龈里挑出来的快感, 相反,而是一种肃穆得近乎哀伤的神情…… 夏朗想和方雯谈谈。可谈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悻悻回了房,将被 褥铺好。等方雯看完电视回屋,夏朗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报纸。方雯脱衣服脱到 一半,方才发觉夏朗在看着自己,随手打了一下夏朗,说有什么好看的?夏朗就压 着嗓子说,我们有多少天没亲热了? 那晚方雯情绪很好,方雯情绪很好的意思就是,她似乎也很想做点那样的事。 他们有多长时间没好好做了?从方有礼两口子搬过来以后。也是,方有礼买的这套 房,也有七八年,砖混结构,隔音效果奇差。每当夏朗想到隔壁就住着两位既善良 耳朵又无比机灵的老人,动作难免小下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潮湿怯懦的蜗牛, 在方雯身上磨磨蹭蹭爬行,边爬走边竖起触角听着隔壁动静。可那一天不同,夏朗 用力摇动着方雯,仿佛他们不是做爱,而是在上演一场生死肉搏战。方雯配合得很 好,一会儿床头一会儿床尾,一会儿床上一会儿床下,喉咙里呜咽出类似哭泣的嘤 咛声……夏朗气力就更大,一种强大的摸不到边际的快感从下身麻酥酥传至上身, 简直让他麻痹。他下作地想,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隔壁的方有礼听见。当他意识 到自己这个念头,脸竟灼得厉害。冲刺行将结束时,夏朗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 声。 方雯小心地扶住了夏朗的腰身“嘘”了声。夏朗听到方有礼说:“夏朗啊,你 们屋子有管拉肚子的药吗?” 夏朗没说话。方雯问:“怎么了爸?” 方有礼说:“可能怪晚上吃的海螺,你妈跑了四五趟厕所了。” 方雯穿上内衣去开门。夏朗将被子盖上,茫然仰视着房顶,听到父女俩嘀嘀咕 咕,翻箱倒柜。夏朗冷冷地想,药品柜不是在方有礼他们卧室吗?怎么跑到我们的 屋子找药?再过些时候,方雯才哆哆嗦嗦小跑着进屋。夏朗说:“药找到了没?” 方雯说:“找到了。哎,人上了岁数就是记性不好。药明明在他们屋。” 夏朗还想问点别的,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下。方雯似乎也累了,没多说什么,不 久传来细碎的酣声。夏朗把灯关掉,盯着屋顶在混沌的暗黑中渐渐清晰。他甚至看 到上面粘着只死掉的蚊子。 下班后就不怎么爱回家了,而是跑到老校长那儿。老校长见到儿子很意外,说, 你都两个礼拜没过来了,真是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校长很少拿这种 口吻说话,夏朗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妈,我是那样的人吗?老校长说,我看就是。 你看看你,上班也有几年光景,按理说,朋友也该交了几个,哪能这样天天当闷嘴 葫芦呢?老爷们,咋能没仨好的俩近的? 老校长的话倒很有道理。大学毕业后,跟天南海北的同学们还真就没有往来。 别说大学同学,连发小间的交往也寡淡。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下班了也不像别的同 事那样出去喝酒应酬,只在家里上上网,要么摆弄摆弄天文望远镜。他成了一个典 型的宅男。 夏朗就盯着老校长说:“我从小不就这样吗?” 下个礼拜,夏朗还真就参加了一次网友聚会。那是帮天文爱好者。说是天文爱 好者,其实不然。这些人是一个叫“被劫持者论坛”里的资深网友。所谓被劫持者, 有个特殊含义,他们不是被人类绑架过,而是被外星人绑架过。也就是说,这些网 友认为,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他们曾有过被外星人掠走的经历。他们是怎么被 外星人绑架的呢?他们为什么被外星人绑架呢?他们在被外星人绑架后发生了什么 故事呢?被外星人释放后他们有过怎样的心理波动呢?这些话题,就是他们在论坛 上经常讨论的话题,并因有着这样特殊的、隐秘的、甚至是听起来有些悚然的历程, 他们这个圈子的人联系格外紧密。 夏朗是偶然涉足这个圈子的。他的爱好是天文望远镜。他之所以在论坛里混了 段时日,是因为他从来不信他们的经历。正是因为这种怀疑,内心那种想揭穿他们 谎言的欲望愈发强烈,到最后慢慢演变成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他也把自己伪装成 一个被劫持者。本来他不是个会说谎的男人,可在那种奇妙又神秘的氛围下,他竟 然成了一个标准的被劫持者:丛林、夜晚、从天而降的光柱、面目模糊的外星人、 失忆、噩梦,这些标签被他轻而易举地贴到自己身上,况且,他对天文的知识让那 些被劫持者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 那次聚会,也只限于市内的一帮人,说白了,就是五六个人。聚会的地点选在 桃源县城的一个酒吧。和夏朗想像中的并不一样,那些人长相极为普通,如果不是 他们聚会的缘由,没人会想到他们竟被UFO 掳走过。主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斯文男 人,他开宗明义地讲了这次聚会的原因和意义,并把这次聚会的主题定为“纪念物”。 也就是说,被外星人送回来后,身体上有没有异常的地方……那天晚上,主持人先 把自己的胳膊费力地从袖管里撸出,向他们展示了一个酱色疤痕,他说,被遣返后, 他的胳膊上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个疤痕。这个疤痕的样子很平常,可是夜深人静 时,他常常听到疤痕里面传出微弱的电流声,是的,电流声,就像是因为电压不足 导致灯管发出的那种“嗞嗞”声。他知道,那肯定是外星人安装在他身上的“窃听 器”。那些外星人就是利用这种卑劣手段,测试他的脑电波,从而研究人类思维。 另外一个被劫持者则强调他身上并没有被安装窃听器,可是,自从被遣返后,他经 常失忆。他经常会想起一些人,又经常会忘记一些人,这常常让他在人际交往中陷 入一种被动局面,比如,有一次他和他们局长走了个对面,可是当时他却真的想不 起这个大腹便便的人是谁…… 夏朗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言不发。当然,一言不发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 在灯光下显得白皙脆弱。她不时瞥两眼夏朗。当夏朗去瞅她,她的眼光并没回避, 而是温和地迎上来,朝夏朗点了点头。那天,被劫持者相互留了电话。当那个女人 把名片递给夏朗时,夏朗发现她有个很普通的名字:陈桂芬。 回到家里,夏朗还沉浸在那些人的故事里。比如叫陈桂芬的女人,她单独跟夏 朗谈了自己的经历。她是在家里被外星人劫持的。她一直不明白,那道刺眼的光芒 是如何穿透屋顶笼罩住她的,她十岁的弟弟当时就睡在她身边……她只记得当她醒 来时,她仍在家里,只不过已昏迷了三天。她的家人都围在她身边,被她突然的苏 醒弄得不知所措。她没发烧,也没任何疾病征兆,可她却昏迷了三天。让家人更惊 讶的是,苏醒后的她已不会说本地方言,而是一口标准流利的北京话,是的,不是 普通话,而是北京话。 一群神经受过刺激的人,夏朗想,他们肯定是受过伤害的人。想到“伤害”这 个词汇时,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想到了方有礼。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方有礼 的房子里住下去了。 他要买一处自己的房子。他要把他的天文望远镜堂堂正正摆放在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