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朗有几天没跟方雯说话了。不但没有跟方雯说话,而且没有跟方有礼夫妇说 话。他为什么想买房子呢,无非是想躲方有礼远远的。可方有礼似乎并不这么想。 夏朗算是看透了,如果他们是磁铁,方有礼就非得当铁渣;如果他们是腐烂的苹果, 方有礼就非得当苍蝇。他就是要当他们的影子,时时刻刻尾随他们,除非他们死了, 变成了空气,方有礼才会在黑夜来临前自行消失。这么想时,一种空洞的、难言的 哀伤从心脏一直涌到喉咙,迂回缠绕,让他吃不下饭,喝不下水。 当然,方有礼很正规地跟夏朗面谈了一次。他说,他手里还有些积蓄,他会替 他们出首付,老校长那头呢,就不用劳烦了。那天晚上他之所以说没钱,是因为他 的钱全在线厂里放高利贷,恰巧这些天,线厂由于经济危机,破产的就有四五家。 他托人弄脸才将钱跟利息要出来,加在一起呢,也有三十多万。这三十万存银行呢, 也是白存,眼看就要通货膨胀,还不如直接买房子划算,这些钱付两套房子的首付 是绰绰有余了。两家住对门多好,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他们哄起来可就更方便。还 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事儿呢?没有!说到这时,方有礼的脖子红了,腮下耷拉的一 块肉轻轻蠕动,仿佛刚刚谋划的美好前景已让他激情难抑。 夏朗没跟方有礼说任何话。他能跟他说什么?他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总而言 之,他绝不会把房子买在他们对门。方雯似乎没想到这一次夏朗如此强硬。她木木 地看着夏朗,又扭头望了望她父亲,说:“夏朗啊,你到底是怎么了,犯哪门子神 经?” 夏朗说:“我没犯神经。我只是想单过。” 方雯说:“我爸也没说跟咱们住一处房子啊。” 夏朗歪着头,不知如何作答,后来干脆说:“我也不想跟他住对门。” 方雯就怒了:“夏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摆弄你的破望远镜,还有什么 狗屁本事!” 夏朗愣了愣说:“那你就去找有本事的吧。” 方雯说:“我怎么当初就看上你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一个朋友没有, 一点情趣没有,你哪一点值得我喜欢?你第一次去我们家吃饭,都不知道敬亲戚们 一杯酒!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 夏朗退后两步,看着方雯;又看看方有礼,方有礼垂着头;去看丈母娘,丈母 娘将眼神硬硬移开。夏朗转身去收拾衣物,收拾完径直去开门。手握到门把手时, 他想或许会有谁象征性地阻拦一下,那样的话事情不至闹得太僵。但没谁上前来拦 他。他只好将门打开,然后“嘭”一声再将门关上。 老校长对儿子的到来并没说太多话。倒是老统计师煮些虾,跟夏朗喝了两盅, 旁敲侧击地劝解他,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女的和男的啊,其实用四个字就全概括 了,哪四个字呢,就是“北、比、臼、舅”。所谓“北”,就是男的跟女的背靠背, 谁都不认识谁,缘分没到哇;所谓“比”,就是男人对着女人的背,追人家呢;臼 呢,就是男的跟女的面对面,相互倾诉:“舅”就不用说了,男的跟女的结婚了, 生下个男孩。天下的男女,无非就是这个过程。你跟方雯也不例外。有啥大不了的 事,多想想你们在市里的日子,多想想方雯的好,让着她点。 夏朗真没想到喜欢拳击比赛的老统计师会说出这番话。也有些感慨。父子俩这 么多年来,还没这样贴心贴肺唠过嗑。就说,他没有别的意思,他也不是不让着方 雯,而是……而是……老统计师就问,而是什么呀?你在家里住两天,就给我搬回 去。 夏朗一直在家住了一个多礼拜。这一个礼拜过得倒舒心,想干点啥就干点啥, 不用看方有礼嘴脸。这期间陈桂芬给他打过一次电话,邀他出来喝茶。夏朗想了想, 也没拒绝,拾掇拾掇去了。 夏朗去得早些,陈桂芬去得迟些。他从窗户里窥到陈桂芬从车租车里下来,然 后一瘸一拐朝大厅走来。夏朗难免有些讶异,上次竟没发现这姑娘身有残疾。连忙 小跑着出去,把陈桂芬搀扶进来。陈桂芬说,不用搀我,我好着呢。等落了座,夏 朗竟有些羞赧。长这么大,除了方雯,他还真没跟别的女人约会过。陈桂芬似乎也 瞧出他有些拘束,笑着说,你的样子,倒真像个小孩,男人沾些孩子气,就显得特 单纯。夏朗咧嘴笑了,说,还单纯呢,说结了婚的男人单纯,简直就是骂人家。陈 桂芬慢条斯理地说,确实如此,大部分男人上了班结了婚,都会染上酒色财气,眼 神都变得浑浊,“就像……就像……”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就像河岸被冲刷后 总要留下些垃圾和泡沫,可你不一样,你眼神特干净。你的眼睛还是一条干净的河 流。” 夏朗就笑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看他。他想告诉她,他其实从来没有被外 星人劫持过,他也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那条没有被污染的河流。可是,看着陈桂芬充 满期待的脸,似乎说什么都多余。陈桂芬点的是“宫廷大红袍”,待茶泡好,她就 慌忙着起身给夏朗斟茶。夏朗从她手里把壶接过,小心着替她斟好,陈桂芬就若有 所思地默默饮茶。夏朗有些不自在,就问,你上次打电话,到底想说什么事儿?陈 桂芬一愣,说,哦,我感觉那些人,又要来了。夏朗知道她说的“那些人”无非就 是外星人,笑着说,真的吗?你是怎么感觉到的?怕吗?陈桂芬似乎对夏朗戏谑的 神态有些不悦,定了定神说,我老是心慌,老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可我根本 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夏朗就笑得更厉害,说,那些人不会是在警告你,2012就快 到了吧?陈桂芬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她长了两颗洁白的虎牙, 嘴角上撇时,苍白的面孔难免就透些朴素的活泼。夏朗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心里想 的却是方有礼和他的女儿。陈桂芬突然说,你快回家吧,夏朗,今晚会有贵客给你 带来喜讯。夏朗懒懒地说,如果真有好消息,下个礼拜我请你吃烤鱼。 回到家里,老校长正在收拾他的衣物。夏朗说:“我不会走的,妈。你要是硬 赶着我走,我就去住如家快捷酒店。怎么,方有礼是自己来了,还是派说客来的?” 老校长说:“他们啊,派说客来的。” 夏朗问:“谁啊?” 老校长说:“能有谁?你们的媒人司马呗。司马这个人可不是白给的,真是口 吐莲花指鹿为马。他真是可惜了,要是去教书,肯定都是全国特级教师了。” 夏朗说:“不管他口吐莲花也好,口吐乌鸦也好,我才不吃那一套。” 老校长就摸摸儿子的头发说:“你呀,还真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可这回,你 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了。你知道吗夏朗,方雯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