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方家人对搬回来的夏朗并没显出多热情,也没显出多冷淡,仿佛夏朗只是出了 趟短差而已,该看电视的看电视,该做饭的做饭。夏朗四处转了转,这一转才蓦然 发现,短短的一个礼拜,他们家已发生了诸多变化。那对皮沙发,以前摆在电视机 对面,刚结婚时他特别喜欢和方雯挤在上面看电视,现在却搬到了窗台下面,而窗 台下面的那条春秋椅,怎么就占据了原来沙发的位置;电视机罩是老校长买的,粉 红色,上面绣着夏朗喜欢的多拉A 梦,现在变成了橘黄色,上面绣着对俗气的鸳鸯 ;那盆葳蕤的巴西木,以前摆在金鱼缸旁边,透过鲜嫩的绿色,能看到黑玛丽在鱼 缸里游来游去,而现在则搬到了缝纫机左侧……夏朗突然发现,现在他们家的样子, 跟方有礼家的平房,已经没什么区别。夏朗站在客厅,木木地想,什么时候,方有 礼再把房间的颜色变一下?他记得,那处平房的墙壁,一米以下全刷成了草绿,看 上去就像医院的病房。 而那架天文望远镜,毫无疑问,又被方有礼放到厕所的壁橱里去了。 夏朗后悔回来得有些莽撞。看样子他们让司马请自己,并非出自真心。没准方 雯怀孕的消息也是假的。他们只想把他骗回来,让他看看,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 们过得有多快活,他们肯定又回到了方雯的少女时代,三口人其乐融融……夏朗犹 豫片刻,拽出皮箱,把一件件衣物放进去。他想,对方有礼一家而言,他才是真正 的陌生人。更有可能,他可能永远就是个陌生人。 这时方有礼过来了,随手递给夏朗一支香烟。夏朗僵硬地点了点头,接了。方 有礼“嘿嘿”笑着说:“夏朗啊,你快当父亲了,我也快当姥爷了。看样子,这香 烟哪,我们得慢慢戒了。二手烟对孩子最不好。” 夏朗的心就一软。 方有礼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才几天哪,怎么瘦了一圈?爸看着真是心 疼呢。明天我去买些高丽人参,给你炖锅老鸡汤。” 夏朗没有吭声。 方有礼说:“方雯也瘦了呢。这怎么能行?怀孕的人了,最忌讳的就是心神不 安。也是,你不在家里,她天天以泪洗面。” 夏朗的心又是一软。 方有礼说:“你能回来,我们真是农奴盼到解放军啊!” 夏朗仍没吭声。 就在这个时候,便听到方有礼老婆在厨房里吆喝:“开饭了!” 到了厨房,夏朗不禁一愣。桌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蜡烛也点了。方雯把一盘 螃蟹放上餐桌,笑着说:“夏朗啊,知道今天啥日子不?今天啊,是你生日呢。” 夏朗心里忽然腾起股细暖流。老校长是个稀里糊涂的人,除了小时候给他煮过 生日鸡蛋,长大后倒从没正儿八经给他过过生日。夏朗也渐渐对所谓“生日”了无 概念。方有礼一把将夏朗按捺在座位上,说:“今天啊,我们夏朗生日,方雯呢, 也有喜了。高兴呐!方家有后啦!你妈跟方雯炒了几个拿手小菜,咱爷俩好好喝两 盅!” 那天晚上,夏朗喝得连呕带吐。他怎么喝了那么多白酒?几杯下肚后头就眩晕 起来。他看到方雯不停伸着舌头舔奶油,有几星不小心黏到了她鼻尖上,丈母娘笑 眯眯地盯着盘红薯秧子炖南瓜,仿佛忆苦思甜。方有礼呢,宽阔的鼻翼两侧沁着亮 晶晶的汗水,圆润的颧骨绯红,一张大嘴巴不停地嘚啵嘚啵地翕合。他听到方有礼 说,夏朗回家就对了,夫妻哪里有隔夜仇?他听到方有礼说,夏朗以后可不能这样 任性固执,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他听到方有礼说,房子我们还是买在一起吧, 相互照应起来多方便,将来哪天我们死了,房子也是你的,你就让你的儿子接着住。 他听到方有礼说,明天我们就去交首付,你该上班就上班,不用你操心呢。他还听 到方有礼说,夏朗你的排骨掉衬衣上了,赶紧着拿抹布擦干净……夏朗只是不停点 头,不停点头。他感觉自己正在听一个饶舌的上帝布道。他觉得这个肥胖的上帝是 那么仁慈,那么亲切,他以前本想把他钉上十字架,现在是恨不得要跪下去亲吻他 的脚趾了。他本来想跟方有礼说说天文望远镜的事。他想跟方有礼说,望远镜如果 搁置起来,就不是望远镜了,望远镜如果不用来观测星云,就不是天文望远镜了。 可到了后来,他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着水母星云里的那颗蓝色星星,很快 就熟睡过去。 方雯怀孕期间,反应闹得厉害,连口水喝下去,也要翻江倒海吐个不止。夏朗 在镇上上班,照顾起来不很方便,就特意叮嘱老校长多留心。三四个月上,方雯突 然见了红,老校长急急忙忙给夏朗打电话。夏朗就坐了公共汽车心急如焚地跑回来。 回来后给老校长打电话,没成想老校长说,方有礼已经骑着摩托车带方雯去医院了, 她还在去医院的半路上。夏朗就打了辆出租直奔妇幼医院。在门诊部,气喘吁吁的 他看到方有礼爷俩正静静坐在长椅上。 方有礼面色凝重地拔着腰板斜靠着墙壁,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方雯呢, 脑袋病怏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地逡巡着熙攘人群,方有礼 时不时地伸出手,摸一摸女儿的头发,嘴唇一张一合,无疑在安慰她。在一刹那, 夏朗似乎就明白了什么。在方有礼眼里,方雯肯定还是个喜欢黏在他身上的七八岁 女孩,她并没有长大,并没有成为人妇,也没有将为人母。她只是一只孱弱的、需 要他来保护的小动物。那么,在方有礼眼里,自己又算什么?猎人,还是第三者? 他呆呆站在那儿,并没有立即打扰他们。他觉得,让一个感伤的老男人安静地舔一 舔伤口,享受一下消逝了的时光,无疑是种美德。 说实话,那段时间,夏朗似乎遗忘了他的天文望远镜。他哪里还有空去摆弄他 的望远镜呢?他每天晚上要跟方有礼一起给方雯做饭,饭要清淡,还要不重样,今 天竹笋糯米粥,明天海米玉米汤,后天木瓜牛奶羹。饭后要陪着方雯一起做胎教, 听舒伯特的小夜曲,听儿童讲格林故事,还要听一个发音老是卷舌的中国人用英文 朗读世界名著……方雯越来越胖,夏朗每日晚上抚摸着她臃肿硕大的腹部,仿佛一 个穷人在看护着他唯一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