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方有礼夫妇在夏朗家一住又是两年。乖乖会蒙话了,乖乖长牙了,乖乖会走路 了,乖乖会骂人了……夏朗一家人的日子全围绕着乖乖展开。方有礼两口子每天哄 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岁,也没让乖乖全托,只隔三差五送上一次。方雯呢,调 到了县局的办公室,负责收发文件;夏朗呢,还在分局管微机,每天晨起搭公车, 晚上六点钟才回家。像他这样的男人委实少见,烟也戒了,酒一滴不沾,从不跟同 事洗脚泡KTV ,朋友也没一个,除了单位就是家。他越来越瘦,穿腰围二尺一的裤 子,眼角的皱纹也爬了不少,来办事的人员,年轻点的,都郑重地管他叫“夏叔叔”。 听人家这样叫,他还是激灵了下,不过想一想,自己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也没什么 可奇怪。有一天他去老校长家,老校长非要给他称一称体重,他就乖乖地站到简易 秤上,老校长就愣住了。他就问,多少斤啊?老校长瞥他一眼,说,刚好一百斤… …老校长犹豫着问,你最近没跟他逗气吧? 夏朗晓得母亲嘴里的“他”是谁。说,没。 老校长在他身后站着,泪就要落下。她听到夏朗说,我们处得挺好的,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实,老校长倒是想跟夏朗说几件事。上个月她去看乖乖,买了几斤香蕉。老 校长生性节俭,买的香蕉是处理的,皮儿有点黑斑。不成想乖乖见了,说,奶奶真 抠门,舍不得花钱,专买烂香蕉。小跑着将香蕉扔进垃圾桶。老校长很上火,虽童 言无忌,可孩子怎么知道什么便宜什么贵?无非是方有礼教的。老校长起身就走了, 乖乖还追在身后说,抠心奶奶,不许来我家,不许来我家。上个礼拜,老统计去商 场,刚巧碰到方有礼和乖乖,乖乖见了他,连声“爷爷”都没叫,方有礼也只是貌 似威严地朝他点点头。老统计到家后跟老校长说,哎,这个孙子,是姓方呢,还是 姓夏呢? 当然,这些话,老校长断不会说给儿子听的。他已瘦成一把骨头。 瘦成一把骨头的夏朗,觉得自己简直是进入暮年。如果没记错,他甚至很长时 间没有和方雯亲热了。方雯好像也忘了这茬,晚上把乖乖哄睡了,她也就睡着了。 有时候,夏朗呆呆地看着方雯,努力把她和几年前那个邀请他看电影的姑娘联系在 一起,可是无论如何,这个方雯和那个方雯,都不能重叠。她比以前胖了,摸上去 肉乎乎,再也没那种蜂蜜般的嫩滑。 至于方有礼,夏朗也没跟他翻过脸,不过,只要见到他弥勒佛一样的笑脸,心 里就神经质地哆嗦一下。他不晓得这是怎么了。可也懒得去深究。做饭的时候,方 有礼会让他打下手,如是辣椒炒肉,方有礼负责洗青椒,夏朗就负责切肉,如是红 烧鱼,夏朗负责杀鱼刮鳞,方有礼负责下锅烹炸。他们之间配合得很好,也没有什 么差错。开饭的时候方有礼瞥他一眼,他就急匆匆给丈人拿酒杯,再倒上上好的散 白酒。临睡觉前,夏朗会烧上几暖壶开水,先给儿子洗脚,再给方有礼倒上一盆, 将擦脚巾叠得方方正正,摆在旁边的凳子上。没有人非要他这样做,可是他还是这 样做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流畅,犹如澡堂里的搓澡师傅见了客人,不用先问客 人是否擦澡,只管先将毛巾洗干净、牛奶和盐放在手边一般。 至于那架望远镜,他真的找不到了。也许被方有礼拾掇到耗子洞里去了,反正, 夏朗把那架昂贵的望远镜忘得一干二净。他也再没如醉如痴地观测过水母星云。他 也忘记了那颗透明的瓦蓝色星星。有时他甚至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真的有过那么一 架天文望远镜吗?自己真的在水母星云上观测过那颗会眨眼的蓝色星星吗……如果 不是那天接到陈桂芬的电话,他几乎想不起来,他曾经真的有过那么一架时髦的东 西。接到陈桂芬电话那天,夏朗正在擦皮鞋,先将乖乖的擦了,再擦方有礼的、岳 母的,然后擦方雯的。等擦完了,才发现自己脚上的皮鞋干净得很,愣神的空当, 手机响了。 “夏朗吗?你是夏朗吗?”陈桂芬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躁,“我是陈桂芬,我是 陈桂芬!你还记得我吧?” 夏朗怎会忘了她。夏朗说:“是我。有什么事?” 陈桂芬说:“你现在能出来趟吗?我有些重要东西给你。” 夏朗看了看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方雯,说:“我现在忙得很。” 陈桂芬说:“我求你了,你抽空来一趟吧。” 夏朗压着嗓子说:“是不是那些外星人又来找你了?” 陈桂芬不说话。 夏朗就问:“你最近还好吗?” 陈桂芬说:“一点都不好。” 夏朗说:“我挺好的。他们要是真来逮你,你就赶快去公安局备案。” 陈桂芬叹息一声说:“这一次……我真的要撤了。” 夏朗“嗯”了声。 陈桂芬说:“其实,我从来没有被外星人劫持过。” 夏朗说:“我知道。” 陈桂芬沉吟着说:“其实,我不是地球人。我家在水母星云里的一颗小行星上。 我这么远来地球,只是想看看你。” 夏朗不说话。 陈桂芬说:“我居住的那颗蓝色行星,是一个类似你们佛语中极乐世界的地方。 我们从一降生就完美无瑕,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我们是永恒的。” 夏朗的汗流了下来。 陈桂芬说:“可我不喜欢那种日子,我特想知道,有缺憾的日子什么样儿。那 一年,你老用望远镜观测我们星球,我也注意到了你。你不知道,我的望远镜比你 的高级一亿倍,上面有一个HGU 仪器。你信吗,我能看到你鼻翼两侧的粉刺黑头。” 夏朗说:“对不起……我该去吃饭了。” 陈桂芬哽咽着说:“我选择了一个跛脚女孩的身体作为寄主,而且我如愿以偿 ……那个晚上……我会记住。我在玲珑小区,你过来趟,我有件好东西给你做纪念。” 夏朗沉默了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果断地挂了电话,系上围裙,赶紧去 做醋溜藕片。 方有礼出事,是吃完醋溜藕片的翌日。那天中午,乖乖非要一辆迷你赛车,方 有礼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乖乖去超市。在超市门口,乖乖的鞋带开了,乖乖就说,老 方老方,鞋带鞋带。方有礼蹲下给乖乖系鞋带。他这一蹲,就再没站起来。如果不 是一个好心人将他送进医院,没准当时就死了。医生说,方有礼的脑淤血很严重, 颅腔内大面积出血,即便渡过危险期,以后怕也是不能说话走路。 将方有礼从医院接出来,正逢溽暑。夏朗和方雯将轮椅推进房间后,方雯就嘤 嘤地哭起来。夏朗不晓得这是她第几次哭了,她的眼睛这段时间总是红肿着。就去 瞅方有礼。方有礼坐轮椅上,更像一尊弥勒佛雕塑,只不过,他的老眼不会眯笑了, 他的右腿跟右胳膊都被拴住,最倒霉的是,舌头也被拴住。他坐在轮椅上,嘴角流 着黏稠的哈喇子,“啊啊啊啊”地嘟囔着什么。夏朗将新买的一块手绢围他脖子下 面,然后久久盯着他。方雯就说,夏朗啊,以后要记得每天给爸爸擦身子、洗脚, 要是擦得不及时,很容易得褥疮。说到这儿,又跟她妈一起嚎啕大哭起来。夏朗 “哦”了声,将目光投向窗外。方雯就抽噎着说,你倒是听到没?他要不是为咱们 操心费力,至于搞成这个样子?夏朗没吭声,径自走到阳台。七月的阳光暴晒着夏 朗,直晒得骨节噼啪作响。 到了秋天,方雯听人说,县城有位老中医,治疗脑淤血有一套祖传秘方,颇为 灵验,就给了夏朗地址,让他求偏方。夏朗就开车去了。老中医住在玲珑小区。这 个名字夏朗听着怪耳熟,可也没往深里细想。 老中医很有些架子,留着白须,穿着白大褂,戴着副玳瑁腿老花镜。他问了问 方有礼的病情,而后给夏朗开了两剂草药。夏朗付了钱拿药告辞,进了车刚想发动, 怎么就瞥到“玲珑小区”的牌子,突然想起,陈桂芬似乎就住在这儿。想了想,就 给她打手机。可打了四五遍,提示音都是“号码已经注销”。忍不住下了车,溜达 到警卫室,问这里是否住着一个叫陈桂芬的人。 警卫是个邋遢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卡其布蓝衣裤,上面印着机械厂的字样。他 瞄了眼夏朗说:“你说的这个陈桂芬,是不是那个小儿麻痹症患者?” 夏朗说:“是啊。她不是住在这儿吗?” 警卫说:“是住在这儿啊。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 夏朗想了想说:“她什么时候搬走的?” 警卫就环视下四周,这才凑到夏朗跟前说:“她没搬走。” 夏朗就狐疑地看着他。警卫沉吟了片刻,这才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也不相 信。” 夏朗就笑了声说:“有什么不信的,难道她真被外星人捉走了?” 警卫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夏朗说:“你知道这件事啊?” 夏朗看着警卫的认真样,忍不住笑起来。 警卫叹息说:“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是一辈子不信的。那个东西真亮 啊,比太阳还刺眼。叫啥来着?UFO ?当时陈桂芬正跟刘老太太唠嗑。那东西突然 就停在半空,一百来米高。大家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听到陈桂芬一声尖叫……然后 ……哎。” 夏朗出了身汗,忙问:“然后怎么了?” 警卫努了努腮帮子说:“然后,陈桂芬就不见了呗。那个UFO 也不见了。” 夏朗傻傻地盯着警卫。警卫说:“刘老太太吓傻了,现在还住精神病医院呢。 那天在现场的人,都不敢跟别人说这件事,怕那东西……把自己……也捉走了。” 夏朗半晌才说:“大哥啊,你可真会开玩笑。” 警卫瞥他一眼,就不再搭理他,闷闷抽烟去了。 夏朗开了车回家。说实话,长这么大,他还没遇到过这么不靠谱的警卫。他记 得那天陈桂芬打电话,说有东西给他。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再说她搬到哪儿去了 呢?这样想着驶出了小区,刚到主街,就接到方雯电话,她恹恹地叮嘱说,让他把 草药放到惠康药店煎熬一下,刚才她去买砂锅,没有买到。“点真背啊!”夏朗听 到她不耐烦地嚷道,“你早点回家!”夏朗“嗯了”声,将车开得更快些。 秋日晴空,似被涤荡过,大朵大朵白棉花浮着。夏朗想,自己到底有多长时间 没有观测过星云了?改天一定要把天文望远镜翻出来,而且还要添置一个新的赤道 仪。他早就想买了。秋天来了,所有的天文爱好者都知道,这个季节,正是观测星 云的黄金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