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末陈竞明回家,路上接到朱建国一个电话,问他人在哪里,晚上有没有空? “朱行长回来了?”陈竞明问,“有什么好事?” “有一瓶茅台,据说是三十年的,劳驾陈市长看看真假。” “腐败啊。”陈竞明说,“那一瓶得几万?” “一分钱不要。”朱建国说,“快来,大家给你贺喜。” 朱建国是省里一家银行的副行长,如陈竞明所笑,他相当于一架印钞机。这架 印钞机出自本市,荣升省行之前,在县行和市行都干过,他当县银行行长时,陈竞 明是县长,两人从那时相熟,一直有来往。朱建国那个位子不只年薪高,人家观世 音一般普渡众生,手中一支笔画的都是钱,地方官个个巴结,因此一接电话,陈竞 明必到。 进了酒店包间,朱建国指着座中一个西装革履者问陈竞明:“你看这是谁?” 陈竞明说:“这位先生油头粉面,我不认识。” 那人笑:“陈市长不要取笑。” 陈竞明也笑:“原来戴老板还活着,没有牺牲。” 对方跟着开玩笑:“专程赶来热烈祝贺,不怕牺牲。” 陈竞明说那个事谁知道呢,登报纸不算,下文件才算。文件有两种下法,一种 是任命文件,一种是免职文件,谁知道下的是哪一种。 对方说:“陈市长的文件只有一种。” “不管哪一种,今天戴老板算是落网了,别想跑。”陈竞明说。 他拿手揪着对方的西装袖子,说戴老板从地底下冒出来是天意,来得正好。他 会通知市公安局派两个警察过来暂扣,免得戴老板再玩失踪。 戴老板叫戴鹏飞,名义上是港商,实为省城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戴老板家在 省城,移民澳洲,在香港注册企业,再回来投资,狡兔三窟。戴老板麾下企业在陈 竞明那里开发过几个项目,彼此打过不少交道,老板本人很活络,胆子大,会来事, 却也不时卷入是非。前些时候戴老板忽然消失不见,传说是犯了事跑到香港躲风头, 此刻风头过了,他又冒将出来,请朱建国出面召集,把陈竞明拉到“热烈祝贺”现 场。包间座中十来人个个有头有脸,银行行长、土地局长,经贸委主任、外经局长 等等,都是陈竞明的老友熟人。戴鹏飞拎出几瓶茅台,其中一瓶据说已经藏了三十 年。 “热烈祝贺要好酒。”戴老板说。 陈竞明说:“时间早了点,等下文件吧。” 朱建国说:“喝酒喝在前边才是投资。” 陈竞明心里有数。戴鹏飞的三十年茅台免费,但是他的鞋印收费,戴老板烧钱 肯定有事,为这件事请出一架印钞机,还有好酒,利益不在小数,“热烈祝贺”只 是一个由头。果然酒过三巡,戴鹏飞借敬酒之机,把陈竞明拉在一边耳语:“陈市 长支持支持,城东那块地给我吧。” 陈竞明答应得非常干脆:“可以。没问题。” 戴老板喜出望外:“真的?” “我作废了吗?” “感谢感谢!” “就拿这个谢我?放屁两声?” “要什么陈市长尽管说。” 陈竞明要戴鹏飞放血,狠狠放一回。市区北边前山山顶要修一座塔,陈市长手 中缺钱,拟空手套白狼,找一个冤大头顶账,戴老板很合适。 戴鹏飞不亏当老板,脑子转得快,眼珠子一动,他就估了个数。 “少说大几百万吧?”他说,“陈市长宰我这么狠?” “城东那块地容积率可以给你改一改,多盖两幢楼,你都有了。” 而后酒宴上,戴鹏飞不再像起初那样频频起身敬酒,活跃周旋于各位领导间, 他不停地喝汤,两眼放光,紧张思忖。 散席时他对陈竞明说:“陈市长太厉害,这个活不好接。” 陈竞明说:“那么算了,我找别人。” 朱建国批评:“戴老板不要小家子气,看准就投资,买他陈竞明一股。” 大家尽兴而散。 隔日上午,戴鹏飞给陈竞明打电话求见,时逢双休日,陈竞明在家中。但是陈 竞明不在自己的“市长官邸”接客,请戴老板明天到他办公室喝茶。 戴鹏飞笑:“那里我不敢去。怕警察。” 他非要到家里来不可,陈竞明没再坚持,同意于市长官邸接见。 戴鹏飞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商人,擅长讨价还价,他还好奇,不知道陈竞明 为什么要让他去建一座塔。他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感觉很奇怪。 “听说那是个人头塔?”他问。 “谁给你胡说八道。” “听说本来也不在山上?” “人人想提拔,塔怎么不行?” “陈市长跟人不一样。”戴鹏飞感叹,“我还真搞不懂。” 陈竞明让他不必搞太懂,签字画押就可以了。 陈竞明空手套白狼,套子伸向戴鹏飞,为了前山上一座塔,不怪戴老板搞不懂, 这件事确实有些特别。陈竞明要戴老板放血修建的这座塔其实是一座古塔,古塔的 名字就叫昌德塔,相传始建于明初,历史上曾历经兴废,于上世纪60年代“文革” 中彻底毁弃。“文革”距今不过四十余年,本地年龄稍长者都还记得那座塔,只是 当年该塔并不在前山山顶气象站处,它在山脚下,紧挨市区,原址现在辟为一条马 路,塔体塔基早已不见一丝踪迹,荡然无存。 关于这座塔,本市民间有许多传说,有的传说以讹传讹,非常离奇。这座塔确 实有个俗名叫“人头塔”,起因在于旧日官府处斩罪犯,选址都在这座塔侧前方的 空地上,早年兵荒马乱时节,该塔上悬挂人头,为当地一大景观。与“人头塔”之 说相反,还有传说管该塔叫“压龙头”,职能是降妖驱邪,据说早年间本地贫困落 后,奸佞之徒横行,盗贼蜂起,杀人放火,民不聊生。有高人会看风水,发现本城 地势奇异,一水环流,两山夹峙,其中一条山岭形似蛟龙,龙身腾起,龙头伏地伸 向江边喝水。这条龙是恶龙邪神,为本地一大魔头,将其镇住才能惩恶扬善,让人 心向好。于是古人修了一座昌德塔,压住龙头,维护了本地的安定稳定。 这都是民间传说,多有附会成分。这座古塔比较公认的准官方记载存于旧县志 里,其来历与明初本地的两个县令有关。明太祖朱元璋时期严刑峻法,惩治贪官的 措施极其残酷。当时本县任职的前后两个县令贪渎,滥用职权,搜刮民财,事发后 相继被处死,“剥皮实草”,也就是剥下人皮,塞进稻草,做成人皮草人,立于县 衙前供人唾弃。贪官被惩,民众得以喘息,感谢皇上为民做主,于是修了一座塔, 起名叫做“昌德”。 所以陈竞明称这座塔可视为廉政教育设施,重修此塔是重视反腐败,还说要在 塔里设专柜收藏举报信,并非全是玩笑,他有些历史依据。陈竞明把塔址从前山山 脚移到山顶有其道理,城市面貌已今非昔比,山脚原址已成城区,没有修塔之地, 而且如今城市尽是高楼,于山脚修塔,必淹没在城区楼宇之下,那就不是画龙点睛, 是武大郎开店。古迹易址重修并不是陈竞明独创,根据需要并无不可。 戴鹏飞却为之畏惧。 “我这种人不好玩这个,陈市长高抬贵手吧。”他说。 “为什么不好?” “让我戴老板搞腐败还说得过去,反腐败哪里敢去?” “就是要你去。” 说到底戴鹏飞是个商人,不是官员,无奸不商,戴老板无所谓腐败不腐败,有 钱可赚就行。让陈竞明套去当白狼,表面看拿出大几百万,实际却有弥补,拿到想 要的开发地块,加上有望争取的明里暗里帮助,还是有利可图。问题是戴老板得争 取利益最大化,需要进一步讨价还价。 “这座塔不能修矮一点吗?如果是三层就好办了,可以考虑。”戴鹏飞说。 陈竞明问:“你让我鞭炮往哪里挂?” “陈市长要当书记了,一年半载走不了。挂鞭炮急啥?” “这个你不懂。” 戴鹏飞说:“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陈竞明说:“不必想了。就是你。” 戴鹏飞上门拜访陈竞明,自然不会空手,他拎了个大公文包上门,看上去有点 分量,他坚持要到“市长官邸”拜访,不到陈竞明办公室,不是如他所称怕警察, 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公文包。戴鹏飞进门后把公文包放在沙发角落,到了告辞时也不 去拿,陈竞明问:“戴老板那个包里装个啥?” “小意思。给陈夫人买几件衣服。” “意思看起来不小。几毛钱?” “八十毛吧。” “就拿这个打发我?” “陈市长嫌少?” 陈竞明说拿八十毛可以修个地基,搞不了七层。 “不是修塔,是给陈夫人买衣服。” “衣服不要你,塔要你。”陈竞明说,“警察也要你。” 戴鹏飞笑:“陈市长这一次赖上我了?”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自投罗网,让我套住就别想跑掉。” 戴鹏飞道:“行,我认了。” 他表示桥归桥路归路,塔他来修,衣服还是要买,八十毛不够可以加。 陈竞明说:“我还你两个屁:感谢感谢。” 他把那个公文袋从沙发上拎起来,塞回戴鹏飞的手中。戴鹏飞不收,陈竞明逼 着他拿走,说如果不拿,他就从窗户扔下楼,请戴老板到楼下自己去捡。 “陈市长这是怎么啦?” “这是反腐败。” 他要求戴鹏飞赶紧做安排。城东的地,前山的塔,说一说还不行,有很多具体 环节要处理,必须符合程序,不要发生问题。以眼下的情况看,戴老板不能过早牺 牲,免得陈市长白套一次狼。戴老板该去哪里去哪里,想玩失踪就继续玩,能在外 遥控就去遥控,不必亲自在这里怕警察,刺人眼。戴老板在本省控制了几家公司, 具体事项可以指定其中一家到本市来办,本市由建设局田庄负责,田庄会处理好。 戴鹏飞指着那个大公文包:“陈市长总得让我表示一下心意。” 陈竞明说:“拿走。” “那么等过两天陈市长升了再一并祝贺。” 陈竞明笑道:“祝贺我过期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笑得这么快乐,肯定高升。” 戴鹏飞匆匆离开。 两天后,这个戴老板被写到一封新的举报信里,成为陈竞明需要赶紧说明的一 个问题,有如他送给刘贤平的那两条鱼。举报信在陈竞明任前公示期限的最后一天 寄到省有关部门,隔日,两位办理人员匆匆赶到本市。 以我们所知,官员提任公示期间的举报信很具影响力,因为程序已经走到最后 阶段,这时候突然有了新反映,指控了新问题,可能还提供了新线索,调查了解的 时间却已经不多,这种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不能在短时间里迅速搞清楚,很 可能就会把当事者暂时挂起来,不急着任用,待问题查清楚再作决定。当事者有可 能是清白的,挂起来就失去了眼前机会,以后很可能再无机会。 戴鹏飞这件事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吗? 办理人员找相关部门人员核对情况,并就地约见陈竞明。从两条鱼,到四千人 民币,然后是戴鹏飞,自考核以来,他们与陈竞明接触频繁。 陈竞明告诉他们,几天前戴鹏飞刚来找过他要一块地。他答应按照规定办,在 同等条件下给予关照,但是要求戴鹏飞拿出巨资办公益,前山的昌德塔由戴出资兴 建。 “戴鹏飞已经在你们市拿了好几个工程,是吗?” 情况属实。戴鹏飞在省城控股了几家公司,近年本市城建的几个大项目都有戴 的公司参与角逐,其中有几个项目被他们竞得。戴系公司在招标和建设过程中没有 发现问题,他们在这些项目中的收益应当不小,所以应当对本地有所回馈,陈竞明 动员戴出来修塔,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这个。 “你跟戴鹏飞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到本市之前,在县里工作时他就找过我。” “谁介绍他找你?” “刘贤平,当时是刘副书记。” “他跟刘贤平是什么关系?” “具体我不了解,没打听过。” 调查人员已经从刘贤平案那里掌握了一些情况。根据刘贤平本人交代,近年来 他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力,受一些企业家之托,通过给下属单位领导打招呼、介 绍项目等方式,提供帮助,从中收取大量贿赂。这些企业家里包括戴鹏飞,送贿数 额很大。 陈竞明问:“有多少呢?八十毛?” “什么意思?” 陈竞明曾听说戴鹏飞管一万块钱叫一毛,八十毛就是八十万。 “你还了解什么?” “刘贤平受贿多少我不了解。”陈竞明说,“我可以保证自己不收这种钱。” “有人反映你跟戴鹏飞有来往,关系不平常。” 陈竞明解释,他与戴鹏飞之间没有特殊关系。因为戴是开发商,由刘贤平介绍 过来,不能不客气对待,但是并不因此不讲规则,戴在本市拿的项目,手续上都没 有问题。他对戴本人的底细略有些了解,知道这个人交道很广,胆子很大,也卷进 一些是非。前些时候他们市搞招商活动,戴本该来签一个项目,却没有出场,他问 起情况,才知道这一段时间戴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躲到哪里,有风声说戴可能 牵扯到什么麻烦。前几天戴突然现身找他,猛一见还觉得吃惊,他猜想戴的麻烦可 能已经平息,所以又冒出来逐利。现在听两位提起,才觉得前些时候戴的失踪很可 能与刘贤平落马有关,戴怕查到自己身上,跑到境外躲风头了。 调查人员到市建设局查核戴鹏飞属下公司所开发项目的原始材料,没有发现违 规迹象。建设局局长田庄写了证明,说明戴鹏飞的企业在本市承建几个项目过程中, 一切按规定办理,陈竞明市长从未做过特殊交代。 陈竞明接受调查组询问当晚,戴鹏飞给陈竞明打来一个电话。 “听说有人去找陈市长了?”他问。 陈竞明反问:“戴老板在哪里?” 他在省城。 陈竞明张嘴就骂:“不会滚远一点吗?” 两天后,陈竞明接到省里朋友的电话,得知最新情况,接完电话他就笑了。 瓜熟蒂落。跟陈竞明同一批考核并“过大堂”、“登报纸”的全省十位拟提拔 干部中,八位顺利通过公示,进入“下文件”阶段,正式任命新职。另两位因种种 原因没有通过,缺席于任命文件中,陈竞明为其中之一。 陈竞明是什么原因?主要涉及他与戴鹏飞的关系。这位企业家大肆贿赂官员, 为自己批地批项目,已经留有案底,受到相关部门注意。戴鹏飞贿赂过刘贤平,刘 把他介绍给陈竞明,在陈竞明的辖区开发多个项目,陈竞明否认与戴鹏飞有不当往 来,却有举报信提供了若干线索,有关部门拟追查戴,查核陈竞明问题,戴本人却 再次销声匿迹。戴失踪前与陈通过电话,陈让戴“滚远一点”,有明骂暗通之嫌, 情况待查。 这个结果在陈竞明预料之中。他预料了两种可能,或者通过了,或者没有通过。 无论哪一种都不出所料。 “这是运气。”他说。 陈竞明功亏一篑,说来可惜。他受到开发商戴鹏飞牵累,并不是发现确切问题, 主要还是被刘贤平殃及。刘贤平拿了戴鹏飞的钱,并不意味陈竞明也拿了,仅因为 有所怀疑就被毙掉,陈竞明真是有点冤。但是有什么办法?既然有怀疑,上级就不 好办,如果真有问题呢?要是贸然提拔起来,回头一查又是腐败,那就糟糕。至于 陈竞明是否通风报信,促成戴鹏飞潜逃,我们有疑问。陈竞明一向“口吐莲花”, 他的莲花刺多,不高兴了谁都敢骂。戴老板给他打电话前,恰好调查人员前来查问 他跟戴老板的关系,公示期间节外生枝,难怪他恼火,这时候就不许他骂一骂戴老 板? 现在他给挂起来了,前景顿显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