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田庄苦着脸,请求领导不要批评,资金还没有到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竞明问:“你鼻子下那个东西干什么用?饿着闲着,不知道讨饭?” “谁敢找陈市长讨饭。” “不找我找谁?你会空手套白狼?陈市长过期作废了?” 田庄不敢应。这是敏感话题,陈竞明刚被上级考核一场,过了堂上了报纸,却 没有下文件,虽然没当上书记,依旧是本市市长,事实上的老大,大权还在他手上。 接下来会怎么样?可能一转眼事情搞清楚了,一份文件下来,大功告成。也可能事 情弄大了,一纸文件下来,过期作废。谁知道呢。 陈竞明笑笑,没逼着田庄对敏感问题深入学习阐述。他要田庄赶紧送个报告, 他会先批一笔钱为田家庄应急。资金不必发愁,他表过态,他管到底,天底下白狼 多得是,跑了张三有李四。 这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市长副市长们于政府办公室排排坐,议题好几个。按 照会议安排,市建设局局长田庄向市长们汇报昌德塔和前山公园筹建情况。由于市 长抓得紧,政府办不断督办,催命鬼似的,各相关部门不敢耽误,总体进展不错。 但是陈竞明一如既往,鞭策不止,催赶进度,要求提前于近日正式奠基,奠基仪式 必须在前山山顶气象站旧址举行。为了这个奠基仪式,山顶上的场地必须清出来, 山坡上也要开出通道,因为施工机械要上山,出席奠基仪式的领导和来宾的车也要 上,总不能让客人爬荒坡踩野坟比赛登山。 这都牵扯资金。 陈竞明听取汇报,安排调度之际,秘书跑进办公室,在陈竞明耳朵说了句话。 “是他吗?”陈竞明问。 “是他。” 陈竞明让大家接着讨论,说自己有事需要处理一下,起身离开会场。 有人把电话打到陈竞明办公室,这个人就是戴鹏飞。如果是旁人,陈竞明不需 要中断会议回办公室接电话,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也不需要对戴老板这般在意,此 刻不一样,戴鹏飞冒头了,他不能错过。 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果然是戴鹏飞。 “戴老板人在哪里?香港吗?”陈竞明问。 “不好意思,给陈市长添麻烦了。” “我不麻烦,你麻烦。” 戴鹏飞不解。陈竞明说戴老板摊子铺得太大,所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戴老 板藏得再深,总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陈市长要我怎么办?回去投案自首?” “你回来给我讲清楚。” “我可不敢回去。” 陈竞明说不敢回尽管躲吧,陈市长可以先为戴老板背黑锅,总有一天欠账要还。 今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决定前山修塔近期奠基,戴老板的款项还没有到账,言而 无信,但是奠基仪式不受影响,照常进行。人头塔指日可成,到时候再跟戴老板算 总账。 戴鹏飞叫:“陈市长饶人一步吧。我是什么人?又不是领导,腐败抓到我头上, 反腐败就别叫我玩了。” “叫你才好玩,让你放血,算你补偿,给你赎罪。” 戴鹏飞发笑:“陈市长别吓我。”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有钱能使鬼推磨,胆子这么小?” 戴鹏飞称自己胆子大,不怕别个,只怕陈市长。戴老板有钱不见得能使鬼推磨, 陈市长倒是有权能使磨推鬼。 陈竞明说:“这推得动吗?” 戴鹏飞说已经动了,他刚让手下人员汇出一笔款项,赞助陈市长重修人头塔, 他特地打这个电话告知,以免陈市长真的打算把他人头挂到塔上。 “你还要找我讨什么吧?”陈竞明问。 “城东那块地还请陈市长关心。” “怕我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好事临门,事情已经摆平了。” 什么事情让戴鹏飞摆平了?就是陈竞明所蒙受的怀疑。戴鹏飞人在香港,暂避 风头,并没有玩人间蒸发,事情还不到那个程度。前天有办案人员到香港找他,约 他到外边吃午茶,谈了半天话,他很合作,提供了相关情况,为陈竞明写了证明。 “他们问起你,我说了那八十毛,照实说。” “怎么照实说?” “分文不取。” 戴鹏飞还对办案人员提到自己躲藏香港是担心刘贤平案,与陈竞明无关,不是 因为陈竞明在电话里骂他,通风报信才拔腿走人。戴鹏飞告诉调查人员,陈竞明是 个好官,刘贤平才是个贪官,那几个人到香港找他,主要是为了查实刘贤平案。 陈竞明对戴鹏飞表示怀疑:“戴老板表现为什么这么好?” 戴鹏飞说他是商人,商人投资得研究回报。刘贤平已经作废,陈市长如日中天。 陈竞明说:“话说早了。” “陈市长已经过坎,有了。” 一个星期后,前山山顶热闹非凡,昌德塔奠基仪式隆重举行。 陈竞明依例出场。这种场合通常要有一个“重要讲话”,通常由一位副职领导 去念稿子就可以了,修一座塔不是什么天大项目,不需要第一首长陈竞明亲自动嘴 巴。但是陈竞明不放过这个机会,这个稿子他要亲自念,以应对外界风言风语。陈 竞明刚刚经历一场起落,这种时候总会有很多猜测,出事了,“双规”了,跑了, 什么话都有人说。所以要在所有可能的机会尽量出场,尽量高调一点,得让人知道 一切依旧,本人身体健康,尚未过期作废。这也是人之常情。 陈竞明在念稿子时再次借机口吐莲花,提到了“雁过留声”。他说大雁是什么 东西?是一种候鸟,秋天往南,春天往北,成群结队在天上飞来飞去。雁过留声就 是一只鸟飞过去了,留下一声鸟叫。 有人情不自禁往天上看,找飞过去的那只鸟。陈竞明发笑,说眼下这种时候, 天上飞来飞去都是麻雀,看不到什么大鸟。 奠基仪式进入放鞭炮敲锣鼓阶段时,有电话找陈竞明。 “陈市长吗?” “是我。” “请尽快到市里来一下。刘副书记找您谈话。” 陈竞明提出自己上午有事,下午去可以吗?对方说最好上午就来,刘下午有会。 “告诉领导我马上动身。”陈竞明说。 来电话的是刘强副书记的秘书,刘强副书记管的正是当年刘贤平那一摊子。刘 强原在附近一个地级市当纪委书记,刘贤平出事后,省里把他从那边调来接替,前 后两位恰好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陈竞明私下里说,这叫做“走了一个牛,来了 一个牛”。本地人讲普通话咬音不准,刘牛不分,于是刘便成了牛。对陈竞明来说, 此牛可不是彼牛,刘贤平跟陈竞明十几年相识,彼此很了解,可以上门,可以有两 条鱼以及疑为美元的慰问金,刘强不一样,外来领导,纪检部门出身,陈竞明跟他 原不认识,不存私人关系,一切公事公办,格外小心。刘强上任后曾到陈竞明这里 调研过,人很严谨,不苟言笑,与陈竞明的风格很不相同。 刘强找陈竞明谈话,这么急,肯定不是小事。那会是什么事?是不是大功告成, 真的“有了”,如戴鹏飞所言?如果真是这方面的进展,省里应当会有一点消息的, 为什么都毫无动静?陈竞明感觉异样,在赶赴市区路上,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 找人探听究竟,末了没打,电话一关,倒在轿车后座上打瞌睡。 这时候打听还管屁用? 刘强在办公室,他的秘书给陈竞明倒杯水,即掩门离开,刘与陈单独谈话。 刘强开门见山:“准备调整你的工作。” 陈竞明感觉突然:“调整我?” “还没有最后定,我先跟你谈谈。” “要我离开?” “对。” 陈竞明意识到情况严重,戴鹏飞并未真的“摆平”,也可能上级另外又发现了 什么事,所以才要“调整工作”,让他走人。 他问:“是什么原因?” “你不清楚?” 陈竞明称自己确实不清楚。他刚刚作为提拔人选接受考核,未曾顺利通过,他 并不过于在意,因为相信事情都可以搞清楚,不用费太多时间。这个时候为什么突 然要他离开?准备让他去哪里?难道重用? “你真的这么想?” 陈竞明笑笑:“我这个人比较直。” 人家也不弯。刘强告诉陈竞明,他被拉下来不是无缘无故,此刻工作调整也一 样。陈竞明有些问题需要搞清楚,上级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本来已经准备着手调 查,前些时候省纪委一位管办案的领导下来交换意见,刘强提出自己的看法。刘强 以往与陈竞明素不相识,来了后发觉外界对陈有各种议论,评价不一,无论说好说 坏,似乎公认陈竞明很能干,本事大,当市长后做了一些事,确有政绩。因此刘强 主张先把陈竞明调出来,看情况再说。上级同意这个意见。市里曾考虑把陈竞明调 到市直一个局当局长,经请示上级领导,认为不合适,以陈竞明的情况,目前不宜 在基层当主官,也不宜安排在较受注意的部门。 陈竞明只是听,一声不吭。 本市近年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产业,市里拟整合西南部山区相邻数县的旅游资源, 筹建旅游开发区,为此成立了一个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由大市一位副市长任 组长,相关各县各有一位县领导挂副组长。考虑到这项工作需要加强,准备把陈竞 明派过去当筹备小组副组长,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陈竞明当即表态:“我不合适。” 他说旅游产业很重要,是全市未来经济增长点,工作也比较单纯。这么重要部 门的重要工作,应当物色重要干部负责。他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 习惯那种状况,不适合做更重要的工作,不要考虑他。 “那么要怎么考虑你?” 陈竞明希望不要动。需要搞清楚什么就搞清楚吧,他自认为没大问题。 刘强说:“如果不是念及你的情况,马上可以查你。后果你承受不了。” “这样走我不能接受。” “必须走,也是为你考虑。” 陈竞明有意见。刘强强调陈竞明必须服从。陈竞明表示不服,要向上级反映。 刘强肯定刘竞明有这个权利,但是自己要想清楚。 谈话很沉重。离开刘强办公室时,陈竞明再次请求领导为他负责,慎重考虑。 刘强表示会把陈竞明的个人申诉和请求提交研究,最后的决定陈竞明必须服从。 陈竞明回到家中,时已中午。 陈竞明的妻子在家,小舅子也在。陈竞明的小舅子叫林山,是陈妻最小的弟弟, 在市区开一家汽车四S 店,有事没事经常到陈竞明家找大姐说话,姐弟俩感情很好。 陈竞明去大院找刘强之前,曾给妻子打过电话,交代中午回家,恰林山来,陈妻留 他,等陈竞明回来一起吃饭。 小舅子问陈竞明:“姐夫突然跑回来是什么事?” 陈竞明说:“回家喝酒。” 他让老婆找出一瓶茅台,拿两个大玻璃杯。 老婆吃惊道:“你怎么啦?” “林山来了,你当大姐还小气?拿酒。” 老婆说不出话,陈竞明让小舅子开瓶,一瓶茅台全部倒到杯里,刚好两大杯。 林山说:“姐夫我开车呢。” “不喝就滚。” 小舅子不敢再推,硬着头皮陪陈竞明喝。当天中午陈妻做的是家常菜,并不适 合下酒,陈竞明不计较,跟小舅子两人碰一杯喝一口,把那瓶酒全部喝光。 小舅子离开时头重脚轻,走起路像在飘,陈竞明面色发青,却还清醒,把人送 出门时,还知道交代小舅子打车回家,不要酒驾。 陈妻心知不对。陈竞明虽有酒量,却很少在家喝,更不在中午喝,为什么今天 要喝,一喝居然喝掉半瓶?林山是自家人,隔三岔五在大姐家吃饭,不是什么客人, 不需要客气,陈竞明怎么回事?吃饭时陈妻注意丈夫的手会突然发抖,酒从杯子晃 到饭碗里。这是怎么啦?衣服穿少了?身上发冷?或者有什么事害怕? 林山一走,陈妻立刻追问丈夫发生什么事了?陈竞明不回答。 “发抖啥?你害怕?”陈妻问。 “我怕个屁。” 陈竞明称自己是生气,不服,他妈的。上午在刘强办公室他就止不住身子发抖, 那个时候只能咬紧牙关。回家还是一样,一想起来就气得发抖,所以要喝酒。 “是什么事啊!” 陈竞明不说。酒劲上头了,他要睡觉。睡觉前他把手机关掉,躺进被子时他又 伸出胳膊,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妻子把他的手机开起来。 “喝多了,别打电话。”妻子劝。 陈竞明不打电话,他要听电话。皮尺还没有拉到头,电话铃随时可能响起,上 司要找,下属要追,陈市长还要听汇报发指示,口吐莲花,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 必须随时联系得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两天只怕电话铃都没有了。 陈妻大骇:陈竞明忽然间泪流满面。 人到了这种份上,说来让我们不免同情。 第四章 田庄苦着脸,请求领导不要批评,资金还没有到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竞明问:“你鼻子下那个东西干什么用?饿着闲着,不知道讨饭?” “谁敢找陈市长讨饭。” “不找我找谁?你会空手套白狼?陈市长过期作废了?” 田庄不敢应。这是敏感话题,陈竞明刚被上级考核一场,过了堂上了报纸,却 没有下文件,虽然没当上书记,依旧是本市市长,事实上的老大,大权还在他手上。 接下来会怎么样?可能一转眼事情搞清楚了,一份文件下来,大功告成。也可能事 情弄大了,一纸文件下来,过期作废。谁知道呢。 陈竞明笑笑,没逼着田庄对敏感问题深入学习阐述。他要田庄赶紧送个报告, 他会先批一笔钱为田家庄应急。资金不必发愁,他表过态,他管到底,天底下白狼 多得是,跑了张三有李四。 这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市长副市长们于政府办公室排排坐,议题好几个。按 照会议安排,市建设局局长田庄向市长们汇报昌德塔和前山公园筹建情况。由于市 长抓得紧,政府办不断督办,催命鬼似的,各相关部门不敢耽误,总体进展不错。 但是陈竞明一如既往,鞭策不止,催赶进度,要求提前于近日正式奠基,奠基仪式 必须在前山山顶气象站旧址举行。为了这个奠基仪式,山顶上的场地必须清出来, 山坡上也要开出通道,因为施工机械要上山,出席奠基仪式的领导和来宾的车也要 上,总不能让客人爬荒坡踩野坟比赛登山。 这都牵扯资金。 陈竞明听取汇报,安排调度之际,秘书跑进办公室,在陈竞明耳朵说了句话。 “是他吗?”陈竞明问。 “是他。” 陈竞明让大家接着讨论,说自己有事需要处理一下,起身离开会场。 有人把电话打到陈竞明办公室,这个人就是戴鹏飞。如果是旁人,陈竞明不需 要中断会议回办公室接电话,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也不需要对戴老板这般在意,此 刻不一样,戴鹏飞冒头了,他不能错过。 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果然是戴鹏飞。 “戴老板人在哪里?香港吗?”陈竞明问。 “不好意思,给陈市长添麻烦了。” “我不麻烦,你麻烦。” 戴鹏飞不解。陈竞明说戴老板摊子铺得太大,所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戴老 板藏得再深,总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陈市长要我怎么办?回去投案自首?” “你回来给我讲清楚。” “我可不敢回去。” 陈竞明说不敢回尽管躲吧,陈市长可以先为戴老板背黑锅,总有一天欠账要还。 今天上午开市长办公会,决定前山修塔近期奠基,戴老板的款项还没有到账,言而 无信,但是奠基仪式不受影响,照常进行。人头塔指日可成,到时候再跟戴老板算 总账。 戴鹏飞叫:“陈市长饶人一步吧。我是什么人?又不是领导,腐败抓到我头上, 反腐败就别叫我玩了。” “叫你才好玩,让你放血,算你补偿,给你赎罪。” 戴鹏飞发笑:“陈市长别吓我。” 陈竞明也笑:“戴老板有钱能使鬼推磨,胆子这么小?” 戴鹏飞称自己胆子大,不怕别个,只怕陈市长。戴老板有钱不见得能使鬼推磨, 陈市长倒是有权能使磨推鬼。 陈竞明说:“这推得动吗?” 戴鹏飞说已经动了,他刚让手下人员汇出一笔款项,赞助陈市长重修人头塔, 他特地打这个电话告知,以免陈市长真的打算把他人头挂到塔上。 “你还要找我讨什么吧?”陈竞明问。 “城东那块地还请陈市长关心。” “怕我作废?” 戴鹏飞说:“陈市长好事临门,事情已经摆平了。” 什么事情让戴鹏飞摆平了?就是陈竞明所蒙受的怀疑。戴鹏飞人在香港,暂避 风头,并没有玩人间蒸发,事情还不到那个程度。前天有办案人员到香港找他,约 他到外边吃午茶,谈了半天话,他很合作,提供了相关情况,为陈竞明写了证明。 “他们问起你,我说了那八十毛,照实说。” “怎么照实说?” “分文不取。” 戴鹏飞还对办案人员提到自己躲藏香港是担心刘贤平案,与陈竞明无关,不是 因为陈竞明在电话里骂他,通风报信才拔腿走人。戴鹏飞告诉调查人员,陈竞明是 个好官,刘贤平才是个贪官,那几个人到香港找他,主要是为了查实刘贤平案。 陈竞明对戴鹏飞表示怀疑:“戴老板表现为什么这么好?” 戴鹏飞说他是商人,商人投资得研究回报。刘贤平已经作废,陈市长如日中天。 陈竞明说:“话说早了。” “陈市长已经过坎,有了。” 一个星期后,前山山顶热闹非凡,昌德塔奠基仪式隆重举行。 陈竞明依例出场。这种场合通常要有一个“重要讲话”,通常由一位副职领导 去念稿子就可以了,修一座塔不是什么天大项目,不需要第一首长陈竞明亲自动嘴 巴。但是陈竞明不放过这个机会,这个稿子他要亲自念,以应对外界风言风语。陈 竞明刚刚经历一场起落,这种时候总会有很多猜测,出事了,“双规”了,跑了, 什么话都有人说。所以要在所有可能的机会尽量出场,尽量高调一点,得让人知道 一切依旧,本人身体健康,尚未过期作废。这也是人之常情。 陈竞明在念稿子时再次借机口吐莲花,提到了“雁过留声”。他说大雁是什么 东西?是一种候鸟,秋天往南,春天往北,成群结队在天上飞来飞去。雁过留声就 是一只鸟飞过去了,留下一声鸟叫。 有人情不自禁往天上看,找飞过去的那只鸟。陈竞明发笑,说眼下这种时候, 天上飞来飞去都是麻雀,看不到什么大鸟。 奠基仪式进入放鞭炮敲锣鼓阶段时,有电话找陈竞明。 “陈市长吗?” “是我。” “请尽快到市里来一下。刘副书记找您谈话。” 陈竞明提出自己上午有事,下午去可以吗?对方说最好上午就来,刘下午有会。 “告诉领导我马上动身。”陈竞明说。 来电话的是刘强副书记的秘书,刘强副书记管的正是当年刘贤平那一摊子。刘 强原在附近一个地级市当纪委书记,刘贤平出事后,省里把他从那边调来接替,前 后两位恰好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陈竞明私下里说,这叫做“走了一个牛,来了 一个牛”。本地人讲普通话咬音不准,刘牛不分,于是刘便成了牛。对陈竞明来说, 此牛可不是彼牛,刘贤平跟陈竞明十几年相识,彼此很了解,可以上门,可以有两 条鱼以及疑为美元的慰问金,刘强不一样,外来领导,纪检部门出身,陈竞明跟他 原不认识,不存私人关系,一切公事公办,格外小心。刘强上任后曾到陈竞明这里 调研过,人很严谨,不苟言笑,与陈竞明的风格很不相同。 刘强找陈竞明谈话,这么急,肯定不是小事。那会是什么事?是不是大功告成, 真的“有了”,如戴鹏飞所言?如果真是这方面的进展,省里应当会有一点消息的, 为什么都毫无动静?陈竞明感觉异样,在赶赴市区路上,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 找人探听究竟,末了没打,电话一关,倒在轿车后座上打瞌睡。 这时候打听还管屁用? 刘强在办公室,他的秘书给陈竞明倒杯水,即掩门离开,刘与陈单独谈话。 刘强开门见山:“准备调整你的工作。” 陈竞明感觉突然:“调整我?” “还没有最后定,我先跟你谈谈。” “要我离开?” “对。” 陈竞明意识到情况严重,戴鹏飞并未真的“摆平”,也可能上级另外又发现了 什么事,所以才要“调整工作”,让他走人。 他问:“是什么原因?” “你不清楚?” 陈竞明称自己确实不清楚。他刚刚作为提拔人选接受考核,未曾顺利通过,他 并不过于在意,因为相信事情都可以搞清楚,不用费太多时间。这个时候为什么突 然要他离开?准备让他去哪里?难道重用? “你真的这么想?” 陈竞明笑笑:“我这个人比较直。” 人家也不弯。刘强告诉陈竞明,他被拉下来不是无缘无故,此刻工作调整也一 样。陈竞明有些问题需要搞清楚,上级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本来已经准备着手调 查,前些时候省纪委一位管办案的领导下来交换意见,刘强提出自己的看法。刘强 以往与陈竞明素不相识,来了后发觉外界对陈有各种议论,评价不一,无论说好说 坏,似乎公认陈竞明很能干,本事大,当市长后做了一些事,确有政绩。因此刘强 主张先把陈竞明调出来,看情况再说。上级同意这个意见。市里曾考虑把陈竞明调 到市直一个局当局长,经请示上级领导,认为不合适,以陈竞明的情况,目前不宜 在基层当主官,也不宜安排在较受注意的部门。 陈竞明只是听,一声不吭。 本市近年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产业,市里拟整合西南部山区相邻数县的旅游资源, 筹建旅游开发区,为此成立了一个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由大市一位副市长任 组长,相关各县各有一位县领导挂副组长。考虑到这项工作需要加强,准备把陈竞 明派过去当筹备小组副组长,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陈竞明当即表态:“我不合适。” 他说旅游产业很重要,是全市未来经济增长点,工作也比较单纯。这么重要部 门的重要工作,应当物色重要干部负责。他长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 习惯那种状况,不适合做更重要的工作,不要考虑他。 “那么要怎么考虑你?” 陈竞明希望不要动。需要搞清楚什么就搞清楚吧,他自认为没大问题。 刘强说:“如果不是念及你的情况,马上可以查你。后果你承受不了。” “这样走我不能接受。” “必须走,也是为你考虑。” 陈竞明有意见。刘强强调陈竞明必须服从。陈竞明表示不服,要向上级反映。 刘强肯定刘竞明有这个权利,但是自己要想清楚。 谈话很沉重。离开刘强办公室时,陈竞明再次请求领导为他负责,慎重考虑。 刘强表示会把陈竞明的个人申诉和请求提交研究,最后的决定陈竞明必须服从。 陈竞明回到家中,时已中午。 陈竞明的妻子在家,小舅子也在。陈竞明的小舅子叫林山,是陈妻最小的弟弟, 在市区开一家汽车四S 店,有事没事经常到陈竞明家找大姐说话,姐弟俩感情很好。 陈竞明去大院找刘强之前,曾给妻子打过电话,交代中午回家,恰林山来,陈妻留 他,等陈竞明回来一起吃饭。 小舅子问陈竞明:“姐夫突然跑回来是什么事?” 陈竞明说:“回家喝酒。” 他让老婆找出一瓶茅台,拿两个大玻璃杯。 老婆吃惊道:“你怎么啦?” “林山来了,你当大姐还小气?拿酒。” 老婆说不出话,陈竞明让小舅子开瓶,一瓶茅台全部倒到杯里,刚好两大杯。 林山说:“姐夫我开车呢。” “不喝就滚。” 小舅子不敢再推,硬着头皮陪陈竞明喝。当天中午陈妻做的是家常菜,并不适 合下酒,陈竞明不计较,跟小舅子两人碰一杯喝一口,把那瓶酒全部喝光。 小舅子离开时头重脚轻,走起路像在飘,陈竞明面色发青,却还清醒,把人送 出门时,还知道交代小舅子打车回家,不要酒驾。 陈妻心知不对。陈竞明虽有酒量,却很少在家喝,更不在中午喝,为什么今天 要喝,一喝居然喝掉半瓶?林山是自家人,隔三岔五在大姐家吃饭,不是什么客人, 不需要客气,陈竞明怎么回事?吃饭时陈妻注意丈夫的手会突然发抖,酒从杯子晃 到饭碗里。这是怎么啦?衣服穿少了?身上发冷?或者有什么事害怕? 林山一走,陈妻立刻追问丈夫发生什么事了?陈竞明不回答。 “发抖啥?你害怕?”陈妻问。 “我怕个屁。” 陈竞明称自己是生气,不服,他妈的。上午在刘强办公室他就止不住身子发抖, 那个时候只能咬紧牙关。回家还是一样,一想起来就气得发抖,所以要喝酒。 “是什么事啊!” 陈竞明不说。酒劲上头了,他要睡觉。睡觉前他把手机关掉,躺进被子时他又 伸出胳膊,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妻子把他的手机开起来。 “喝多了,别打电话。”妻子劝。 陈竞明不打电话,他要听电话。皮尺还没有拉到头,电话铃随时可能响起,上 司要找,下属要追,陈市长还要听汇报发指示,口吐莲花,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 必须随时联系得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过两天只怕电话铃都没有了。 陈妻大骇:陈竞明忽然间泪流满面。 人到了这种份上,说来让我们不免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