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竞明签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升旗仪式通知。“五一”节就要到了,本市以往都 在这一天于政府大院门口举行升旗仪式,陈竞明要求今年照常进行,由市政府办具 体安排,市直各单位都要参加,通知由他亲自签署。 “灰溜溜走人了。”他说,“最后风光一回。” 严格说陈竞明已经不好签署文件,因为他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只是还没正式 履行法定程序,接替陈竞明的吴月已经到位,其任职同样需要法律程序,由人大常 委会通过,人大常委会开会按法定时间,这里边有十来天空档,这段时间里吴月不 便接手市政府工作,陈竞明继续履行市长职权。陈竞明虽然还被称为市长,还坐在 市长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实已经不比以往,至多只能算个“看守市长”,看守时间 不过十天半月而已。别的人进入这种状况,通常会低调行事,维持局面就好,不会 有什么大动作。陈竞明不一样,我行我素,权在手就用,丝毫不客气。 他马不停蹄,用几天时间,坐着他的轿车把全市乡镇跑了一遍,权当告别。类 似离职告别形式比较单一,不外见面握手座谈讲话,吃一顿喝几杯。陈竞明告别多 了个内容,就是批条,秘书拎着他的公文包跟在后边,包里最要紧的东西就是一支 水笔,会场上一坐,或者酒杯一端,陈竞明问大家有什么困难?这种时候总是会有 大堆困难冒出来,所有困难的核心都是钱。陈竞明会从中挑出某几件困难,指令立 刻打报告给他。往往会没开毕酒没喝完,报告就从电脑打印机上出来了,有的报告 连大印都顾不上盖,直接送到酒桌上供陈市长过目。陈竞明并不多计较,看一看可 以,接过秘书递上的水笔,就把名字签了上去。 “抓紧时间办。”他交代,“这两天陈竞明三个字还管用。” 陈竞明涉嫌突击花钱,他不在乎,说是为基层解决困难,又不是拿钱装进自己 口袋。这些钱都是他任上积攒的,走之前批一点不欠理由,已经给后任留了不少, 吴月不怕没钱花。旁人怎么说不必管,陈市长马上荣升陈副组长了,怕个啥? 他给吴月打电话,不讳言自己在下边撒胡椒面,也算理一理以往的欠账,帮助 基层解决一点困难,问吴月有什么意见?吴月毕竟是新人,来日方长,此刻不能跟 陈竞明多计较,人家表了态,陈市长看着办就可以。 陈竞明说:“那我就不客气。” 吴月原任市妇联主席,刚被调到本市接替陈竞明。这一接替比较异常,但是我 们不觉奇怪。通常情况下,地方党政两位主官不会一起更换,此间市委书记因病去 世,未曾补上,市长又给换掉,这很少见。但是也不奇怪,陈竞明提升受挫,肯定 有些事情,从陈竞明被迅速调整的迹象,以及他的去向看,事情不会太小,所以不 换也得换。 陈竞明确定调旅游开发区筹备领导小组任副组长,排于组长之后。这句话看似 废话,其实不废,人家组长是大市一位副市长兼,陈竞明这个副组长难道还能排在 组长之前?问题是筹备组还有其他副组长,有了这句话,陈竞明在几位副组长里就 算排头。 陈竞明拿这句话自嘲,说诚惶诚恐,如此重用,排于组长之后,根据本人意愿。 陈竞明原任县级市市长,在十分难得的更上一层楼过程中,已经踩上最后一个 台阶,却意外落下,没升上去,反而弄个“排于组长之后”,外界自然议论纷纷。 为了给外界一个说法,也稍微顾及陈本人的面子,该任免决定提交研究时,干部部 门做了点技术处理,解释说这一安排既出于工作需要,也是根据陈本人意愿。陈长 期在基层担任地方主官,多年操劳,希望调整到一个相对单纯的岗位工作,因此这 般考虑。 陈竞明有什么办法?在老婆面前可以发抖、骂娘、喝酒、痛哭,私下场合可以 发点牢骚,场面上不行,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哪怕嘴无遮拦,口吐莲花,也得适 可,因为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接下来会怎么样还未可知,不能不在心里掂量。 刘强与陈竞明谈话时,隐约透了一点消息,上级似乎掌握了陈竞明的一些情况, 本来已经打算开展调查。为什么没有正式进行调查,而是把陈竞明调离了事?不排 除如刘强所说,因为陈精明干练,很能解决问题,政绩比较突出,领导们于心不忍, 下不了手。但是调离并不意味一笔勾销,无疑还有两种可能。如果陈竞明老实听话, 不弄出什么动静,乖乖去“旅游”,“排于组长之后”,有关部门对他的注意可能 淡化,哪怕真的已经掌握了他什么情况,只要事迹不是太突出,也许会先搁置起来, 忙其他更大更急迫的官员案件,他的事因而渐渐平息。相反,如果陈竞明公开表示 不服、闹腾甚至抗拒,他肯定会被调查,新账老账一起算。把陈竞明调离市长岗位 有利于调查,因为离任者无法利用权力干扰,知情者比较敢说出真情,且地方主官 与部门负责人级别相当,重要性有别,收拾陈竞明市长难免投鼠忌器,怕引起很大 震动,收拾陈副组长就方便多了。陈竞明不被查便罢,一旦被查,必定是深挖细作, 他经得起吗?即使经得起也会非常难受。所以陈竞明此刻应当格外小心,不宜过于 张扬。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 陈竞明跑遍乡镇告别后,在市直单位又跑了几天,继续撒胡椒面。有一天上午 他叫上建设局长田庄,一起上了前山山顶工地,视察昌德塔施工进展情况。他们到 达时,工地上人来人往,机械轰鸣,塔基的雏形已经可见。 陈竞明却骂:“他妈的,八字还没一撇。” 田庄不敢吭声。 陈竞明又安抚:“不是骂你们。你们已经够快了。” 他承认没有早点动手责任主要在他,看起来确实对反腐败重视不够。眼下哪怕 长翅膀飞也来不及了,这一挂鞭炮没法挂。 田庄支支吾吾:“到处,到处可以的。” “可以什么?” “挂鞭炮啊。” “那就去挂吧。” 陈竞明让田庄赶紧打一个报告,他会酌情批一笔经费,补充给田家庄,作为购 买和燃放鞭炮之用。他曾经想在这座塔上高挂鞭炮,这里刚有个塔基,看来还够不 上,只好另找地方,由田庄具体确定。 田庄忙说:“钱有,这个钱有。” “不打报告就自己解决。” 陈竞明还给戴鹏飞打了个电话。 “戴老板还躲在香港吗?” 戴鹏飞称很为陈竞明抱不平。他一时还不方便,否则一定回来请陈竞明吃饭。 “吃饭免了,给你省几个酒钱。”陈竞明说,“拿你那个钱去给我买几张纸。” 戴鹏飞吃惊:“什么纸?” “你们家清明节不烧吗?” “纸钱?” “多买点,这是投资。” 田庄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陈竞明告诉田庄,“五一”节上午九点将依例举行升旗仪式,通知由他亲笔签 发,为陈市长任上签发的最后一份文件。陈市长本人将于升旗仪式之后卸任离开本 市。 “该不该欢送一下?”他问。 “应该应该。” “底气不足。”陈竞明批评,“热烈一点。” 田庄当即表示热烈,说自己为陈市长一手提拔,一直感恩戴德,特别舍不得陈 市长离开,衷心热烈欢送。 陈竞明自嘲说,所谓雁过留声其实就是留下一声鸟叫,不管这只鸟向南飞还是 向北飞,叫一叫其实就是要人记住。三年前他灰溜溜来到本市时曾作过一点表态, 三年里手中有权,办了若干事情,此刻运气到了,忽然灰溜溜拍拍屁股走人,根据 本人意愿,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临走之际无话可说,他要放几挂鞭炮烧几张纸, 最后利用一次职权,学一声鸟叫供大家参考,表明言而有信,有助大家记住他,以 备日后想念。 两天后人大常委会召开,议程只有两项,一是因上级另有任用,同意陈竞明辞 去市长职务,二是选举吴月为副市长,代理市长。按照法律规定,人大常委会可以 选举副市长,市长要等来年人代会,由全体人大代表选举。 两项程序都顺利通过,波澜不惊。人大常委们讨论议题时,陈竞明与吴月必须 回避,他们在会场边休息室小坐,两人聊了几句。 “咱们这里升旗仪式一向规模很大吗?”吴月问。 陈竞明告诉她,这种仪式的规模酌情而定,有时就是机关干部代表参加,有时 范围扩大一些。今年有新情况,考虑到吴市长刚来,所以把范围扩大一点。 “也算我最后露一下脸吧。”他笑笑。 “你们升旗也放鞭炮?” 陈竞明说升旗要奏乐,叫做升国旗奏国歌,通常不放鞭炮。 “我怎么听说还有那个?” “是吗?” 吴月笑笑,说还是一切按规矩办好。 她很含蓄,点到为止。吴月虽是女性,比陈竞明年轻,经历并不简单,曾在下 边县里当过副书记,以后才到妇联,现在被物色来接替陈竞明当市长。她一定听到 一些声音了,她有经验,知道新任者不要一到任就与前任发生冲突,但是也需留有 分寸。 陈竞明当着吴月的面给政府办主任打电话查问究竟。“五一”节上午的升旗仪 式准备好了吧?通知里提到鞭炮吗?签文件时他没太留意,所以打电话问一问。 政府办主任报告说,通知里没有鞭炮。 “这就对。”陈竞明说,“要讲规矩。” 陈竞明给吴月讲了一个故事,事涉三年前他到本市报到那一天的情形。陈竞明 到本市当市长之前,是附近一个县的县长。那一年冬天本市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 死了十几个人,原市长因负有领导责任被免职,上级决定派陈竞明接任。陈竞明到 本市报到履新那天,有一位领导带他前来宣布任职,就是刘贤平,当时还是位高权 重的刘副书记。那一天本市各套班子领导及部门主要负责人集中到政府大楼会议室, 等着与新任市长见面,会议时间已经到了,刘贤平和陈竞明却进不了政府大院,原 因是大院门外忽然有大批群众上访,堵住大门,交通受阻。刘贤平与陈竞明不得不 弃车步行,被人领着,悄悄爬过一座小山,从后门走进了大院。 “很没面子啊。”陈竞明说,“灰溜溜从后门混进来,就跟小偷一样。” “这事我听说过。”吴月说。 陈竞明告诉吴月,当年从后门进会场,紧接着就开见面会,他在会上有一个表 态讲话,忍不住“口吐莲花”,说今天是鬼子进村,沦为后门市长,感觉很不好, 很受刺激。有朝一日到他离任的时候,情况应当不一样,到时候该有人给他放鞭炮。 “大家都还记着呢。”他说,“在这里发号施令干了三年,走的时候讨不到几 个鞭炮声,那也太失败了。” “真是非要那个吗?” 陈竞明让吴月放心,开开玩笑发点牢骚而已。他不是黄毛小子,早就算个老鸟 也就是老手,曾经手握大权,知道权力的厉害,权力有其长度但也有如皮尺,皮尺 总会拉到头,那时咱们就作废了。 吴月劝:“作废啥呢,陈市长就是换个位置,搞旅游天地也很大。” “谢谢安慰。咱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人大常委会顺利开毕,陈竞明正式卸任。 田庄打来电话:“陈市长,我都安排好了。” 陈竞明只有一个字:“好。” 隔天下午,刘强亲自从办公室给陈竞明挂来电话。 “你在干什么?搞欢送?”领导追问。 陈竞明说:“惊动领导了,没那回事。” “是哪回事?” 陈竞明称“五一”节上午举行的是升国旗仪式,不是欢送仪式。于节庆日举办 升旗仪式是本地惯例,意在开展爱国主义教育,与他本人离任无关。 刘强让陈竞明注意一点,事情并没有过去,陈竞明要自己把握好。 陈竞明明白,他必须诸事小心,不能做过头。眼下他还属于“根据本人意愿” 调离,如果心怀不满,肆无忌惮,行为言辞不检,没事找事,引起上级领导关注, 痛下决心收拾他,那就不需要根据本人意愿了,肯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原来说 不定会放他一马,现在绝对不可能了,非把他查死不可。 “我是老鸟,这些我都清楚,不会自己找死。”他对刘强说,“领导放心。” “你好自为之。”刘强挂了电话。 陈竞明回过头立刻给田庄打电话。 “前山山顶安排了吗?”他问。 田庄说那里没有。塔基都没露出地面,鞭炮无处可挂。 陈竞明批评田庄太笨,脑子不够用。陈市长在任期间除了政绩不凡,还高度重 视反腐败工作,重修昌德塔意在树立反腐倡廉标志。全市干部群众热烈欢送陈市长 之际,反腐败不能缺席,前山山顶要有鞭炮,塔还没起来,可以先插一根长竹竿作 为代用品,鞭炮可以先挂在竹竿上。 田庄说:“我立刻就办。” 陈竞明放下电话后自嘲:“找死吗?高兴就好。” 陈竞明真是自己找死,已经引起上级关注了,他还一意孤行。 陈竞明利用了一次时间的巧合,在本市例行的“五一”节升旗仪式里塞进了私 货。表面看这一仪式的安排与往常无异,没有任何不妥,从主持人宣布肃立,武警 队伍正步进场,铜管乐队齐奏国歌,全场观众注目仰望直到国旗升起,都是规定程 序。但是在主持人宣布升旗仪式结束之后,不属于仪式程序,却是本次仪式最特别 的部分才会忽然开始:陈竞明会从前排中间位置走出来,与场上各位领导一一握手 告别,在大家簇拥下走到广场边,他的轿车已经预先停在该地。陈竞明将登上轿车, 摇下车窗,在车里与大家招招手,而后离去。这时候将鞭炮大作,政府大院升旗仪 式广场周边的楼房将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笼罩,这些鞭炮会在整个城区引发响应, 届时全城一片炮响,有如除夕之夜。鞭炮声最集中的地方是市区一条主要道路,为 市政府大院出城的必经之路,陈竞明的轿车从这条道路驶过时,会有人群从街区楼 宇间涌出,夹道欢送,欢送人群将打出标语:“热烈欢送我们的好市长”、“陈市 长一路走好”,其中还有一条只写四字:“竞明你好!”其亲切语气模仿当年天空 门广场游行中一条由青年学生自发打出的著名标语。除标语外,街头巷角将有群众 摆出供桌,用本地传统方式为陈竞明送行,供桌上摆有酒水、五谷、鲜果、家禽, 还有新蒸的发糕,发糕上点有大红官印,以寓对陈竞明的美好祝福。 所有这些都是事先安排,秘而不宣,由专人谋划实施,却必须做成民间自发模 样。为了场面上热烈好看,相关人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包工头以现金雇请邻 近乡村老小和外来民工到现场,讲定每人一百元,先发一半,到场后什么事都不必 做,看热闹就可以,时间不用太长,轿车一过就收摊走人,另一半钱再发。这一百 块钱就像白捡了一样,让一些游散人员趋之若鹜,十分踊跃。 但是出了意外,激动人心的欢送场面未曾出现。 “五一”节上午,升旗仪式如期举行。上午八点半后,参加仪式的各单位队伍 相继整装入场,到达指定位置。仪式正式开始前十分钟,市各套班子领导入场,这 时候才忽然发现少了当天一个主要人物,陈竞明没有到位。 吴代市长说:“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 九点正,仪式时间到,陈竞明还是不见踪迹。 吴代市长说:“不等了,开始吧。” 升旗仪式隆重举行,平静如常。 陈竞明意外缺席,忽然消失,消失得非常彻底,不仅从他自己精心操办的升旗 和欢送仪式上消失,还从人们的视界和各种场景中消失,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无 不石沉大海。起初人们猜想他是心情不好,忽然改变主意,不看升旗也不要欢送, 悄悄离开本市,找个地方躲起来自我调整,主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不想受到任何 干扰。过了一星期才发觉不对,陈竞明不仅于从原任地消失,他还不去履新,没有 前去“排在组长之后”,也没在任何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而且无从联络。有关方面 引起警觉,开始寻找,这才发现他竟然跑了,于“五一”节当天从省城机场搭乘民 航班机,持一份因私护照离境去了香港,而后在香港失去了踪迹。 他怎么就这样跑了?哪怕官没升成,落到边缘,满腔不服,至于如此吗?难道 他另有麻烦,而且非常大,大得他无法对付,只好一跑了之? 居然确实如此。 陈竞明失踪之前出了一件事:他的小舅子林山不见了,先于他失去踪迹。林山 其实没有跑远,只是就地匿迹,被带到指定地点交代问题,该地点与陈竞明夫妻所 住小区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那里有一个招待所,被暂辟为办案场所,有一个上 级派来的专案组在这里办案。 林山是因为刘贤平案被查。根据刘贤平的进一步交代,林山开汽车四S 店,去 年曾给某一年轻女子送一部宝马轿车,价值近百万元。这项交易比较隐蔽,表面上 是林山与一位妙龄女子间有点暧昧的赠与,后边其实另有背景:林山是陈竞明的小 舅子,那位女子则与刘贤平有染,是刘的一个情妇。这辆宝马背后的核心人物实为 陈竞明与刘贤平,陈竞明用这种曲线方式温暖领导,他与刘贤平间不只有两条鱼, 有四千疑似美金,还有这辆车,这一笔投资相对足够,作为买官经费有一定分量。 林山不仅卷入刘贤平案,还与戴鹏飞有关。不久之前,有一次戴鹏飞到陈竞明 的“市长官邸”拜访,给陈竞明带了一只大公文包,里边装有贿金。陈竞明拒绝受 贿,坚决让戴鹏飞把大公文包带走,威胁说如果不带走,他会把包里的钱从窗户丢 下楼,让戴老板到楼下自己去捡。戴老板听从劝告,乖乖拎着公文包走人。但是他 的车刚开出小区没多远,林山的电话就到了。林山称自己的生意最近遇到困难,需 要一些周转,特向戴老板求助,借几个钱。 戴鹏飞问:“你大姐,还是姐夫让你找我?” “问那么明白?” “你要多少?” “八十毛吧。” 那一大包钱立刻全数转到林山手上,口头上说是借的,却无借据。 这笔钱作为戴老板的一笔投资,当然要算到陈竞明的头上,无论陈竞明手法多 么圆熟,名义上如何分文不取。如果不是陈竞明大权在握,掌控着土地、项目等热 门资源,他的小舅子从戴老板手里讨不到一分钱。这笔钱显然只是冰山之一角,我 们推测类似情节恐怕发生过足够次数,否则陈家店岂不亏损破产?陈竞明涉案金额 肯定不小,所以一发现小舅子失踪,心知必定滚雪球般败露,只能决意出走。他的 潜逃出境给办案人员造成困难,也让我们难以窥其全貌,不知道他究竟负案多少。 从常理分析应当很大,否则还跑个屁,八十毛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却不至于把他逼 上艰难的逃亡之路。 我们这才明白,陈竞明离开之前不顾劝阻,以准备升旗仪式为名,暗中策动一 场欢送,原来不是他率性而为,不惜找死发泄不满,他是精心策划,故意这么干。 他在准备欢送自己的同时也在准备逃亡,如果不出意外,他要隆重出席升旗仪式, 然后让大家为他夹道鼓掌,以鞭炮、乐队、标语和发糕官印热烈欢送他逃之夭夭。 他怎么敢这么干?他这种人就是敢。有如他一边批地批项目,一边不动声色收 受贿赂,还要重修一座与惩处贪官相关的古塔,以为自己的腐败“画龙点睛”。当 年那两个前辈领导因贪渎被朱皇帝砍了头,做成人皮草人立于县衙门外任路人唾弃, 如今陈竞明却想让大家升国旗放鞭炮挂标语为他出逃送行。他凭什么能这么干?因 为权力在手尚未完全作废,如戴老板所说:“有权能使磨推鬼。” 但是出了意外。 “五一”节上午八时四十五分,陈竞明从所居宿舍楼梯走下。陈竞明家在市区 那边,在本地住的是管理局给领导们建的公用宿舍楼,他下楼时,秘书和轿车都停 在楼下守候。公用宿舍楼在政府大院里,从楼下到升旗仪式的广场距离很近,步行 可达,陈竞明习惯用车,所以秘书和轿车早早到来。 也许因为要离开了,陈竞明忽然想要最后走一走。他交代秘书带轿车到广场边 等他,待升旗仪式结束后送他离开。轿车遵命开走之后,他步行走向大院门口广场。 有一辆皮卡车从后边开来,司机在陈竞明身后鸣笛,提醒陈竞明靠边。陈竞明 老大当惯了,总是大摇大摆走路中,挡了道,人家过不去。陈竞明听到后边喇叭声, 起初没在意,喇叭响了半天才回过神,往路边靠了靠,放那辆皮卡车过去。 却不料皮卡司机年轻气盛,得理不饶人,车开过了还不解气,停下车冲着陈竞 明喊叫:“你个臭耳朵!撞死你!” 陈竞明不禁恼火,当即大喝:“来啊,看你敢。” “他妈的你是谁呀!” “你看我是谁?” 年轻人这才仔细看一眼,顿时呆了:“陈,陈市长啊。” 陈竞明说:“你还没认错。” 陈竞明不认识年轻人,年轻人开着辆皮卡在机关里跑,可能是机关里哪个部门 的司机,机关里的大人小孩多半认识陈竞明,哪怕只是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相应的 陈竞明多半不认识他们,因为挡道鸣笛对骂的机会并不太多。 “不,不好意思。陈市长怎么没坐车?” 陈竞明忽然不想走路了,以防臭耳朵不小心让人撞死。他决定临时征用年轻人 的车,即拉开车门坐上了皮卡。 “走。” “去,去哪?” “门口广场。升旗。” 年轻人赶紧开车。几分钟后车到广场,广场已经人山人海。 “陈,陈市长不下?” 年轻人很紧张,他询问陈竞明在哪里下车,却口吃,讲不完整。 陈竞明好一阵不说话。 “陈,陈。” 转眼间陈竞明改变主意,忽然决定不下车了。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让年轻人 立刻把车开出广场,离开大院。 “去,去哪?” “走。” 年轻人遵命,把陈竞明载离了现场。 他们的车经过大街时,街头巷尾都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楼上窗户挂鞭炮,有人 把供桌摆到路口处,陈竞明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却已经顾不着了,他把手机关闭, 命年轻人加大油门,迅速逃离。几分钟后皮卡车开出大街,上了公路。 年轻人把陈竞明送到前山山顶。 山头上果然竖起了一支长竹竿,挂着一串鞭炮,工地上很安静,没有其他人, 只有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守在一旁,走来走去,四处游荡。 陈竞明没有下车,他问年轻人:“有打火机吗?” “有的。” 他让年轻人去点鞭炮。 “行,行吗?” “我说行就行。” 年轻人听命,点着了那挂鞭炮。 这是当天唯一放响的鞭炮。因距离较远,响声传不到,市区无人知晓。 陈竞明在山顶上满怀遗憾说了句话:“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好的。” 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欢送仪式本来可以做好的?昌德塔本来可以修好 的?或者反腐败这件事本来可以办好的? 他坐着皮卡车悄悄离开,回家,而后消失得不知去向。 他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突然拒绝欢送,从自己一手策划的热烈场面逃开?确 切的答案有待把他追捕到案。我们倾向于认为他是忽然怯场了。陈竞明胆子大,机 票已经暗中买好,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害怕后果,他可以恣意妄为,耍弄一 番再远走高飞,他已经准备这么干了,但是事到临头,他看到自己弄出来的那么多 人那么隆重场面,情不自禁忽然怯场了,自惭形秽,有如皮卡车驾驶员所骂:“他 妈的你是谁啊!”人都有怯场的时候,即便是陈竞明这种“老鸟”也概莫能外。 陈竞明的“雁过留声”已经响毕。如他所愿,这一声鸟叫让我们把他记住了。 陈竞明称得上是一只怪鸟,留下的鸟叫比较怪异。我们设想,如果他没有临阵脱逃, 而是按原计划行事,堂而皇之参加升旗,而后享受夹道欢送,玩够了再逃跑,已经 准备好却没能用上的那么多鞭炮、标语和发糕就不会浪费,事情肯定非常轰动,沸 沸扬扬,广为人知,这一声鸟叫会显得格外奇异,即使不算旷世绝唱,至少是异常 稀罕,那样的话会不会更有意思一些?他的败露让我们恍然大悟,对他不再抱有同 情,但是偶尔还会觉得惋惜,这个人有其本事,头脑管用,做过些事情,人很特别, 尤其是语言鲜活生动,不像一张嘴就让人昏昏欲睡的一些地方官。他为什么不能好 好做他的事情,顺利升他的官呢?为什么要贪心不足,泥淖深陷?难道非这样不可, 不这样不行吗? 我们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