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看到红色奥迪A4停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心跳一阵加快。刚才她发消息,说 要过来,等我下课。我说不用了。原以为是说着玩的,谁知她真的等在了那里。 我看手表,十一点半,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怎么那么卖力啊,礼拜六还出来上课。”她放下车窗,向我笑着说道,“上 来坐一会儿吗?”我笑了笑,答应了。 车厢里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我记起大半年前第一次家访,她用车送我回来, 车里也是这香味。“汤易在家做作业,回去我再检查他。”“是要查查他,免得混 过去。”我笑道。她也笑了。 我侧脸看了她一眼,她剪了短发,染过了,有些黄,穿一件低胸的花衬衫…… “一直看着我干什么?”她笑。我忙侧过脸去,“没。” 她是个漂亮女人,下巴略略有些尖。她侧着脸,看着我,微笑着,“我送你回 去好吗?” “我要去接我老婆,然后去我妈家吃中饭,要绕一大圈。” “你不是没结婚吗?” 我笑了,说:“是没结婚,不过也快了。” “上次送你的地方,是你买的新房子,结婚用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 “已经住在一起啦?”她转过头去,低低说道,“那么开放!”她发动了车子, 问:“怎么走?送你到丈母娘家去,让你去看你老婆!”我看着她有些孩子气的神 情,觉得可爱,也有些惭愧。 车子转弯,飞快地开了起来。 “你多少大啊?家长会上,你讲工作快十年了。”她问道。 “三十二岁。” “咦,你跟我一样大,”她笑道,“那为什么还不结婚?” “为什么要结婚?像你们乡下十八岁就结婚。” “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十八岁结的婚,实际上,实足连十八岁也没到——我 们那边都这样。” “真的?我乱猜的。” “你算呀,汤易现在实足十二岁差五天,我现在三十二岁,是差不多吧?” 车开动时,她的头发微微向后飘起。 “再转个弯,开大概一百米就到了。”我说。 离小区还有四五十米的距离时,她停车,说:“不过去了,免得你麻烦。” 我笑了笑,她忽然问:“你喝茶吗?” “怎么啦?” “送点茶叶,晚上给你,上次我送你的地方——没关系,晚上我不上来了,她 在是吗?到了打电话给你。” 我认识未婚妻朱萍时,她才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刚来学校。那时,我还在西江 中学。她教外语,开始她是协助做团队工作,后来担任学校团总支书记。我教语文, 还兼校报编辑。团组织活动的一些报道,她常常写了让我改,渐渐我们就熟悉了。 那时学校的年轻人不多,常在一起玩,一天同事们搓麻将,她也要去。她坐在我身 后看到十一点半,之后我送她回家。过马路时,我的手搭在了她肩上,在她家小区 的花园里,我吻了她。那时,正是她来学校后的第一个暑假。 朱萍从来不对我说“我爱你”之类的话。 晚上我和朱萍刚回到家,她的电话就打来了。我出门时朱萍说:“你钥匙带好, 我先洗澡,天那么热,走这一趟,汗一身。” 她的车停在小区门口。打开车门,是那种香味,夹杂着另外一种香,并不浓烈, 后来知道,是她常用的香水,克丽斯汀·迪奥。我喜欢这香味。 她转身从车的后排拿过两盒茶叶,“这是他们拿来的新茶。” 我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指谁,并没去接。她把茶叶放在我的脚边,“坐一会儿 要紧吗?她在吗?” “在的。” 我坐在那里,看着前面的车窗。车停在一条笔直通向远处的马路旁,马路上昏 黄的灯光早已亮了起来,车旁不时有人走过,还有人会朝车里张望一下…… “那么紧张干什么?” “没呀!”我笑道,“汤易晚上一个人在家要紧吗?” “那么大的人了,不要紧,平常他有时候也一个人在家,我们上海也有公司, 我也忙的呀!” 此刻我不晓得可以讲些什么,就问她的公司情况。她说是搞园林的,帮人家设 计,再种树、种花,她管财务,老公在杭州开了家房产公司。“搞房产蛮烦的,这 两天他在投标买地,后天就会有消息了,不知道会不会中标——随便他去了。”她 把头转向了一边,左手肘搁在车门上咬住了大拇指的指甲。这个动作让我记忆深刻, 还有,她忧伤的神情。 我转过头去看着她。她的样子很美,还有淡淡的香味,我很想把她搂在怀里, 但我不敢。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了看号码,接了起来,“没呀,在外面,送茶 叶,噢,好的,好的……再会。”挂了电话,她说:“一个朋友。” 又坐了一会儿,大约看出我的拘谨,她说:“要么你回去吧,出来那么长时间 了。” 我应声,转身开了车门,她又叫住我,把两盒茶叶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下车 前,我轻轻摸了摸她按在排档上的手。 两年后的一天,我们说起这次见面,她说,那天下车时,你碰了碰我的手。 有一次她说:“我每天发那么多消息给你,你只回了我几条。” “我上课。” “下课不好回啊?约你出来坐一会儿也那么难。” 我笑了笑。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那个发错的消息?那天, 我把发给朱萍的一个消息,错发给了她,而之前,我几乎和她没有联系。至今我也 没有搞清楚,我怎么会发给她的!消息的内容有些赤裸裸。她马上回了消息,我也 很快作了说明。之后,她便开始经常发消息给我。 “我就是觉得你很好,也很有才气,报纸上的那些文章,汤易也拿回来给我看 了。你又是老师——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老师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在本市一家晨报上,发表的几篇“豆腐干”式的小文章。 我笑着,看了她一眼。她看着我,也笑了,说:“我讲的是真的呀,你笑什么 啦!”那神情像天真的少女。“你记得吗?去年暑假,你刚教汤易,来我家家访。 后来,我开车送你回来,天晚了,开到这里我问你路,你说你也不认得,我车子停 在马路边上,拿地图来看。我问你地图会看吗?你回答我,不会看。你真的不会看 地图啊?” 我笑了:“会的,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给我地图,我骑车都能找得到。大学里, 到同学家里,第一次都是这样找得去的。” “那为什么说不会看?”她笑道。 “跟一个陌生女人,头凑在一起,在车子里的一个小灯下,看地图,怪吗?” “我想也是,一个老师,怎么不会看地图——这时候,我就想,这个男人怎么 看到女人那么老实。” 她的这句话,直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 “你知道吗?”她说,“这个场面一直记在我心里,大概,从那时起,我就喜 欢你了,想起来,就觉得很开心。”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轻轻的,有些 嗲。那神情让我永远难忘。 我一下子抱住她吻了起来,她的舌很柔软。我有些忘情,仿佛回到过去,在大 学校园里的那次初吻。心里的感动,让我差点落下泪来。 回到家时,朱萍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我洗完澡走进房间时,她已经睡下了。关 了灯和电视,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想到她有些害羞地把头埋在我胸前的样子, 仿佛回到了初恋。她让我重新感受到了爱情…… 这时,朱萍侧身抱住了我,手在我身上来回地摸着,渐渐地移下去,原先我想 推脱,但还是被弄得兴奋起来。但我的思想还是被她占据着,甚至,还闻到她身上 的香味。 完事后,开了台灯,又关了灯。 一切都是在沉默中完成…… 五月中旬一个周二的早晨,她发了一条消息说,她现在在杭州。我问她怎么回 事。她说和老公吵架了,回来再告诉我是什么事,这两天,不要再发消息给她。这 是她第一次这么说。 她是周四上午才回来的,约我一起吃午饭。这两天我一直很为她担心,不知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车停在学校弄堂外那条路的转角。 初看她,似乎觉得她精神状态不错,稍安了些心,于是,欢喜又涌上了心头, “咦,你好像瘦了一点,是吗?” “不晓得呀,瘦了?可能的,这两天没好好吃过饭。”她发动了车子,“到我 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去吃吧,那里我比较熟。” 我问她那几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眼神忧伤,“你很担 心我,是吗?”我看着她,似乎觉得她眼睛有些红了。她伸过右手来,握住了我的 左手,朝我笑了笑,“还有什么事情,就是他呀,在外面乱七八糟。” “什么意思?”我也紧握着她的手。 “你真的听不懂啊?搞女人呀!”她大概觉得我有些好笑。 “你在上海怎么知道的?” “我大姐在他公司里,他过去,也是我大姐介绍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便把话题扯到了汤易这两天的情况上了。 吃完饭,她邀我去她家坐坐。在客厅里,她突然笑起来,说:“我们两个人喝 点酒好吗?葡萄酒——我想喝,你陪陪我好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我笑着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看电视好了。” 她帮我开了电视,便去拿酒杯。我坐在皮质的三人沙发上,看了眼周围的摆设, 厅很大,两边是落地窗,可以看到窗外林立的高楼。这里是市中心,她曾说,在她 家里,还能看到金茂大厦。沙发斜对面的墙角,放着一架钢琴,琴上放着一个四五 岁的小女孩的照片。大概是她女儿吧。电视机低柜的左侧,放着一台饮水机,那里 是一条通道。 “你酒量好吗?”她走过来时,笑着问道。 “还可以,你呢?” “也还可以,葡萄酒两瓶没啥的,白酒大概好喝半瓶。” “那你比我厉害。” 她把两个高脚杯放下,坐到我边上,各倒了半杯,放下酒瓶,她递给我一杯, 自己也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杯便一饮而尽,随后又倒了半杯。我知道自己的酒量, 只喝了一小口。 “我们看看片子吧?这个片子我看了一半。” 见我点了头,她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电视里,便放出了电视台曾播过的那 部韩剧。 “汤易要做作业,他一回来,我就不看电视了,所以,我就买片子看。”她喝 干了那杯酒,再倒半杯后,便把腿曲到了沙发上,靠在沙发的后背,左侧的手臂靠 到了我的右臂上。我感到了一些温热。 “我一个礼拜只要到公司去两三天,其他时间,就天天在家里看片子,都是日 剧和韩剧。” 她转过头去,把身体倚在了我身上。我很喜欢她身上的那香水味,伸手搂了她 的腰,她柔软的身体是那样的无力,我低头吻了她的头发。她转过头来,我吻住了 她的唇…… 片刻,她挣脱了出来,轻笑着说:“让我把杯子放掉。” 我把她压在了沙发上,长长地吻起来,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她的乳房很大, 很柔软,我解开了她胸罩的扣子…… “不要!”她轻叫了起来,用力地拉住我的手。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 没有再继续下去。她紧紧地倚在我怀里,我吻着她的脸颊,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微 翘了翘,有时还轻喘一口气,脸贴在我的胸口上,我搂得更紧了…… 星期六,她又来接我,坐到她的车上,她笑着对我说:“我没有看错你,真的 没有看错你。” 这年的暑假,我要带学生去加拿大交流,大约二十多天。 朱萍一直在为我整理行李,临走前的晚上,我们做了爱。她倚在我怀里睡去了, 而我却睁大着眼睛,想着另一个人。 早晨,我刚坐上前往机场的学校大巴,她的消息就来了。她知道我今天要走。 我犹豫着,对于她的举动,我一直有些琢磨不透:以她的条件,即便要找男人,也 不必找我,就算是为了孩子,送点东西也就可以了。如果我现在选择放弃,似乎还 来得及,何况,我觉得有些愧对朱萍……但要真的做到,似乎又是那么难!就像现 在的我,其实很想回她的消息。或许她是真的爱我?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咖啡馆里,她告诉我,“过去,汤易的爸爸汤社裕一直在 外面七搞八搞,我心里很不开心。大姐带我出去玩,认得了她一个同学,也是一家 公司的老总,我托他买过几样东西,后来汤社裕晓得了,就跟我吵起来,我讲,我 们什么事情也没的。这男的晓得后,打电话来,要过来把事情跟汤社裕讲清楚。后 来,这个男的我也不联系了——我们公司里的人,都认得汤社裕。” 这时,她的消息又进来了:“再不理我,就永远不要理我了。”等了大约五分 钟,我还是回了消息说,对不起,刚看到,在和车上的同事说话。她回复说,要二 十多天看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劝慰了她一番,心里被她的话感动着。她 要我每天都想着她,方便就和她打电话。我说两地时差近十个小时,只有三更半夜 打电话了。她语气有些开心地说,随便什么时候。直到我答应,一回上海就联系她, 她才不再发消息。此刻,我心里充满了恋爱的感伤。 我们的目的地,是加拿大的伦敦市。在那里的二十多天是悠闲的,白天,学生 在当地学校上课,我们四个老师则无所事事,或者聊天,或者由负责接团的老师带 着,去城市附近的小镇走走。下午三点多放学,学生回到寄住的当地人家中,而我 们就可以回到住地。洗了澡,常常还天光大亮,我和两个同事就坐在我们住的独栋 公寓门口,抽烟、聊天。这里风景很好,公寓对面是一大块绿地,都是参天大树, 还有上蹿下跳的松鼠,它们并不怕人。马路上行人不多,倒是天快黑时,路上渐渐 会多起一些车子,是些外出夜生活的人们。 如果,这时突然驶来一辆红色的轿车,我便会下意识地被它吸引过去,并试图 去辨认车里的那人,直到那车飞快驶去,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当然知道那一定不会 是她,但当又一辆红色轿车驶来,我仍然不由自主。 我知道,我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