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见到她时,已是星期四的中午了。下午我没课,她开车来接我去她家,路上, 她说:“拍了照后,我又帮他去修车子,所以拖了两天——他有一个工程没接到, 但前头实际他投进去很多钞票,想想发急了,回来的时候,自己去撞了高速公路的 桩子,我跟他讲,你撞坏掉,不单单是修,还要坏钞票。” 说着,她笑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你打我手机呀,我的铃声换掉了。” 我反应有些迟钝,她伸手拉了我的手臂,摇了几下。我笑了,说:“当心跟人 家撞!” “你打呀——” 我笑着按了电话,这时,电话里传来了邓丽君的歌声:“如果没有遇见你,我 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歌声柔 和,我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好听吗?” “蛮好听的。”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下次你打电话来,我让你听一会儿再接,好吗?” 我俯卧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她坐在我背上帮我敲着肩胛。她力气很大,敲、 捏手势都很重。我尽力忍着,不叫出声来。 “舒服吗?” “嗯。” “我过去一直帮汤社裕敲,他吃力了,就叫我帮他敲。” “哎哟!什么东西?”我突然叫了起来,伸手去摸背。 “噢,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手上的戒指划到你了,痛吗?”她笑着,用手轻轻 撸了几下,又俯身轻吻了那伤处,“还痛吗?一条红印子呀!叫什么叫呀?有那么 痛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样回答她,便翻转身来,抓过她的手来,看那枚戒指。 戒指有些旧,似乎那颗钻也不大。 “你晓得,这只戒指买了多少时间吗?”她停了停,又说,“汤易有几岁,它 就买了有多少时候。” 见我看着她,她又说:“那时候,我生下汤易,他第二天又来看我,拿出这只 戒指说,谢谢我帮他生了个儿子。所以,这戒指跟我儿子一样大。” 我有些好奇,问:“你发觉他外面乱搞是什么时候啊?” “这很早了。汤易一周岁生日这天,我死也不会忘记掉。这天我们在公司对面 的饭店订了两桌酒,吃酒是六点半,他跟我四点半就过去了,说是点菜,到五点的 时候,他打电话叫他爸爸妈妈过来,然后跟我讲,他皮夹子忘记带了,要回去寻。 我那时候年纪轻,啥也不懂的,要他别急。谁晓得一等等到六点二十分,他人也没 来,客人倒来了,我就出来找他。家里没人,又赶到公司,看到公司办公室的灯亮 着,我用钥匙开的门,只看见他抱着一个女的坐在沙发上,我呆掉了,眼泪水一下 子流下来了,转身就跑……”她的眼圈又红了,我把她搂在了怀里。 “他玩得忘记时间了——他改不掉,讲出来的话像放屁一样,没可信度的,吹 牛说谎样样来,面孔也不红。有一趟我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翻出一只避孕套,我问 是怎么回事,他一会儿装糊涂,一会儿讲是老杨放的——老杨是一个财务,六十几 岁的老头子……”她边讲边笑出声来,我也笑了起来。 “最近我大姐讲,他又搞了一个女的,我问是什么人,她不肯讲,过两天她来 我再问她。不过我猜得出那是什么人,上次去我就有点觉察——但是这段时间他忙 两个工程的投标,先不跟他搞,等投标结束再讲。” “你肯定也有男人的。”我突然冒出一句,“你那么漂亮会没男人?我才不相 信呢。” “真的没有呀!”她一怔,说,“以前园林局一个领导写了信,放到我抽屉里 几次了,我都是看也不看就扔了。时间一长,人家也就晓得你是怎样的人,不来跟 你纠缠了。我在上海没什么朋友,是汤社裕关照的,我们这种情况,不方便跟别人 多搭讪,免得人家敲竹杠。我那个叫小王的朋友,做保险的,有段时候我还跟她老 公做过生意,后来汤社裕讲,你这样小孩就带不好了,也就不做了。” 她生气地躺到一边去了。见她不做声,我笑着俯过身去,抚弄她的身体。她笑 了,说:“你乱讲,叫你乱讲,看我怎么对付你!” 三点,我醒过来,睁了一会儿眼睛,说:“我要回学校了,不好太晚的。” 她抱住我说:“不让你走!每次来都一点点时间,你怎么这么忙!” “我要吃饭呀!”我笑着吻了她,起身穿衣服。手摸过床边柜,把放在上面的 手机碰到了地板上,盖子翻开,电池也掉了出来。 “怎么啦?坏掉啦?” “没事,我的手机经摔!”我笑道。 我装好电池,打开手机,一切正常。 “我送你一只手机好吗?我把你手机摔坏了。” “别!”我很怕她送东西,“我已经拿了你最好的东西了!” “什么啊?”她马上明白过来,笑道,“这是两回事。12月3 号是你生日,我 要送手机给你,跟我一样的这种,三星的。不许不要!” 我刚带学生做完早操返回办公室,她的消息就来了,问我,昨晚回家,怎么不 和她说一声,消息也不发一个。我说,我累了,学校里事多,忘记了。她又问,昨 晚去哪里了?我说,睡觉。在我妈那里,吃了饭回家就睡了。她说,活该你累,我 打电话,怎么一直是忙音,我说,怕有人吵醒我,我把电话搁起来了。她说,谁知 道呢!我说,那晚上我请你吃饭。她说好的,还说上午要去公司,下午可能要去美 容院,来前会发消息给我。最后,是“爱你”之类的话。 下午五点半,她在学校不远处的一条小马路等着我。上了车,我问:“汤易呢?” “我把他送回去了。饭菜都弄好了,叫他吃好饭就做作业。”她笑了笑,说,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还有裤子。等一会儿你试试,尺寸不对,马上好换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真想抱抱她,忽然发觉 她的脸色有些惨白,有些瘦,下巴尖了些。“怎么啦,你不舒服啊?面色怎么这么 不好?”边说,我边抚了她的脸颊。 “没什么,昨天晚上他又没回去,一直到今天早上九点半才开手机。”我记得, 她过去说过,她的手机有短信确认功能。“他说他在浴室里睡着了——你相信吗? 我跟他讲,如果想离婚,我没意见。这次10月1 号,我跟你回象山离!两个小人跟 我,上海的房产、公司归我,杭州的归你,我离的。” 我无言以对,握了握她的手。 临走前,她一定要我试一试买的衣服,是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和薄牛仔裤。没办 法,我只得穿了起来。果然,尺寸正好。她很高兴,也有些得意,说:“正好吧! 颜色和样式喜欢吗?” “蛮好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深蓝色的?” “我看的呀,你平时穿的衣服,有很多都是深蓝色的!过两天就好穿了,我要 你穿给我看!” 其实我有些尴尬,感觉有些傻傻地在笑。 “我在‘新世界’买的,我有金卡,一年买满十万可以打九折。”她说,“以 后你要去买什么东西,问我拿卡好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我知道,我不会去问她借什么卡的。 晚上,当她离开之后,我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一个想法一直萦绕着我:这十 多年来,她是怎样过来的,又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她回乡下时,晓得她事情的人问 她,老公在外面这个样子,你不讲他啊。她回答人家说:“男人在外面嘛,总归要 逢场作戏的呀!”人家听了,讲,玉娥真不简单。她对我说:“我只好这样说,否 则怎么办呢?” 她说汤社裕刚刚去杭州时,因为两人一直吵,汤社裕提出让她也到杭州去,她 说两个孩子怎么办,上海公司怎么办?“实际上,我不喜欢杭州这地方。”她低低 地说。 我问这次那女的是怎么回事,她说还不清楚,明天她姐姐来再问问看,但有些 话姐姐也不方便说。昨晚,她们通了很长时间电话,姐姐劝她想开点。她猜那是她 老公远房爷叔的女儿。我很惊讶,问:“这不是乱七八糟了吗?” “过房女儿,他叔叔领来的——我上两次去就觉得不大对,她凶得不得了,我 姐姐大小也是副总经理,也不在她眼睛里。还帮她配了车子,她算啥,要配车子给 她!公司这次七十几万的账,给汤社裕提出去不晓得做什么了!是分两次划出去的。 今天我问他,他说你晓得了干什么?我讲,我是你老婆,公司的股东,不应该知道 吗?他说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的,可以知足了!” “外面好看的小姑娘实在是很多的,你们这种男的看了是要动心的。”有一次, 她边笑边说道,“去年圣诞,汤社裕不在上海,我和小王两家一起吃完饭去唱歌, 大厅边上坐着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别说男人看了心动,就是我女人看了也想 上去抱抱她们,咬她们一口。” 每到这个时候,我只能做一个倾听者,因为我既想像不出她说的那些场面,也 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和做法,甚至不了解她的生活状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天,她对我说:“其实,我们两个人都不了解的,我们每星期见两三次面, 回到家里就各过各的日子了。”片刻,她又微笑着问我:“以后,我们找一家宾馆 好吗?靠近你学校,方便一点,不要很好的,只要干净一点。” “到我家就可以了。”其实,是我不愿花她的钱。 对于她的事,我常常只能了解一些片断。她很喜欢讲她自己的事,但我觉得似 乎不太方便详细问,因此她的事我常听到的是开头,中间,或结局,或零星的片断, 需要我依靠记忆和想像,把这些琐碎串起来。 国庆节前,她一家要回乡下去,中午十二点来接汤易。我告诉她,可能朱萍也 要回来几天。她说,你倒蛮开心的,我一走,她就来了。我说是巧合。她有些撒娇 地说,你不许抱她,不许要她。我笑着说,好的,你也是。 朱萍是10月1 号下午四点半左右回来的,带了一条铁盒小熊猫香烟给我,还有 云南土特产给双方父母。我们去父母家吃晚饭,下楼时,朱萍挽住了我的手臂,我 稍稍有些异样的感觉。回家时已经快十点了。我们洗了澡,做了爱。仰在那里时, 我想到了李玉娥。 朱萍一直呆到国庆节长假的最后一天上午。李玉娥只在10月2 号那天,发了一 条节日短信。 上班第一天,李玉娥发短信约见。晚上她开车来。我们躺在车里,她忽然起身 问:“你们放假的时候做过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她生气地说:“我晓得你做不到的。” “那你呢?” “你讲呢?”她停了停,忽然笑道,“我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好吗?明年汤易 初三了,时间能省下不少,免得赶来赶去,车子接送,来去也要四五十分钟,加上 放学车子肯定堵,有时一个钟头也到不了家里。我们两个人,也好近一点。” “那你现在的房子怎么办?” “借给人家好了。我这套房子地段好,蛮借得出价钱。我去看过几个地方,有 一个新楼盘,全装修的,大概一万八一平方,蛮好的,骑自行车五分钟到学校,走 走也只有十多分钟。我这也是想用掉他一点钞票!” “你老公?” “是啊。我现在用不到他钞票!这套房子一百七十几个平方,十二月中旬交房。 不必装潢,买点家具就好住。” 我不知道对于这房子,我能说些什么。“这次你回去还好吗?” “好什么,一碰头就要吵,问他什么没一句真话。我问七十几万账划出去的事, 他一会儿讲跟你不搭界,一会儿说是赌博输掉了。他瞎讲,他从来不赌,我跟我大 姐分析,一定是他给那女的在杭州买了房子,我叫她留心查查看。我大姐讲,他这 样的话倒是要防一手,万一真离婚,我要做准备。她讲外地有私家侦探,专门跟踪 夫妻出轨的事情,可以跟踪拍录像,有了证据能保护自己。我跟大姐讲先不走这一 步,这要拉破面皮,看看再说。过去人家钞票进来了,他钞票打给人家,都会打电 话讲给我听,现在不讲了。有时候,我大姐也不晓得,更不用说我了。” 我无言以对。 “我们在象山大吵了三天。到他家里也吵,他妈妈说,你不在他身边,怎么办 呢?后来杭州还有事情,我跟他回杭州了。这天外面办好事情,他领我到珠宝店, 两个人买了一对钻戒,讲我们两个人永远不分开,还说他最喜欢我,讲我是皇后。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讲,那么你是皇帝啊,什么人是妃子?几个?他不响了,就笑, 还叫我钻戒一直戴着,他也戴着。我回上海就脱掉了——他想用钞票解决问题,这 次我不会放过他。” “他不会跟你离婚的。他跟你结婚十几年,女人找了那么许多,也没跟你离婚。” “谁晓得,我人老珠黄他不要我了,怎么办啊?”停了片刻,她又说,“不讲 他了,我还有你,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不过,你也是人家的。”说着,她又流 下了泪来…… 临走前,她塞给我两条中华5000的香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烟。她说,这 是他们中秋节买了送人多下来的。我觉得她待人接物很得体,不会让人不舒服,哪 怕是在送东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