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期中考试前,学校开家长会,之前她说,汤社裕正好在上海,会来开会,也让 他了解了解小孩的情况。我说好的,心里有些慌张,但一想我又不认得他,有什么 好紧张的。 那天,他们夫妇一起来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神态自若,让我有些吃惊。我招 呼他们到教室坐下,汤社裕朝我笑了笑。 校长广播讲话时,我扫了他们一眼,两人正窃窃地说话,坐在那么多家长中间, 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是一对恩爱夫妻。有谁能想到,我和她竟会有这样的关系。 家长会结束,一些家长围上来,都要和我个别谈学生的情况,我见他们在人群 外站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人散去一些后,他们挤上前来,她笑着说:“李老师, 这是汤易的爸爸。” 汤社裕穿着套藏青色的西装,摊开一只手笑着说:“李老师,我这个儿子,你 多费心了,我平常也忙,没空管他,我知道的,我管这儿子,比我搞一只工程还难 ……” 他的上海话讲得很好,不记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但他后半句的炫耀语气和神 情,我一直记得。 两三天后,她忽然笑着问我:“那次你看到汤社裕是什么感觉——是不是想打 他一顿?” 我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 “你看他的打扮,像什么样子,以前他的衣裳都是我买的,现在你看他这套西 装……” “啊!他的衣服也是你给他买的?”我想到她给我买衣服的事,有说不出的味 道。 “是的,里面的短裤、外套、皮鞋、袜子,我买什么他穿什么。现在不晓得他 在穿什么,有些衣服大概是现在那女人帮他买的,什么眼光——实际上,很多衣服 我又给他买好了,在大橱里放着,没给他带去,他穿得那么好干什么!还有他的谈 吐,不晓得跟什么人学的!” 我笑了笑,说:“你看到他回来,不要太开心噢!” “谁开心啦,谁开心啦!”她的声音一下子嗲了起来,“我才不要他回来!回 来待了两天,什么地方也不去,整天就躺在床上睡觉,醒了就躺在床上看电视。我 生怕他睡出毛病来,叫他到超市去,他也不去……” 我生日那天,她说要请我吃饭。我说,我要吃你烧的饭。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坐上她车时,她笑着拿出纸巾说:“头发都湿了,为什么 不撑伞啊?”边说边帮我擦脸上的雨水。 “淋淋雨蛮好的,雨小,撑什么伞啊!” “小是小,但很密的,等一会儿洗个澡。”停了停,她笑道,“等一会儿,看 到房间里的照片,不许生气——就是上次拍的婚纱照。” 我笑了笑,答应了一声。 开了门,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幅全家福,她穿着婚纱,轻笑着,微侧着头,双 手搭在汤社裕的肩上,汤社裕穿着西装,神态自然,带着孩子式的欢快,下方是一 双儿女。“我要把这张,还有几张我的照片,再印两张,挂到杭州的房间里去!” 她边笑边恨恨地说,“叫他们看了这照片,心里也难过难过,否则他们太放肆了! 国庆节我过去的时候,房间里一塌糊涂。我每次去,总要帮他整理整理房间,搞搞 卫生,有时候床单、被套龌龊了,帮他换洗掉。这次过去,你猜我看到什么?床单 上有很多印渍,房间的垃圾桶里还有卫生巾!” “他们不知道你要来?” “知道,是这个女人向我示威呀!我也不会给她好日子过的!” 她又拉着我,看了卧室过道的墙上挂着的两幅她的照片。她穿着婚纱,面容姣 好,姿态婀娜。她斜着头,看着墙上的自己,说:“我一直梦想,拍一套婚纱照— —拍得还可以吗?” “蛮好的。” “我漂亮吗?” “漂亮的。” “去!再漂亮你也不要我!只会讨朱萍做老婆!”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抱她过来吻她。一会儿,她挣脱出来,笑道:“我去烧 饭,肚子要饿了。早上我都弄好了,只要蒸条鱼,炒两只菜就好了。你先去洗个澡 好吗,前面你淋到雨了,看这雨阴的,要生病的。你洗好了我也差不多了。” 她的话,把我先前看照片时不好的心情一扫而光,我觉得,我是如此地爱她。 从浴室出来,她还在厨房里洗着什么,我从身后抱住了她,吻了她一下,说: “少弄一点,吃不掉的。” “不多的,再过十分钟就好了。”她洗了锅,俯身把它放到低柜里,笑道, “你这个样子,我还能做事吗?”我只得放开了她。她洗了手,拉我到客厅里,从 茶几搁板上拿出一个手机盒子。“这是我帮你买的。三星的最新型号,跟我用的一 样。不晓得你欢喜什么颜色,想你现在用的是黑颜色,也就拿了只黑色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有伸手去接。 “先放在这里,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我们去吃饭吧,我真的饿了。” 她炒了一碗红烧鸡块,一盘草头,蒸了一条鳜鱼,还有一锅鸭汤。她去厨房拿 了两只高脚杯,从酒柜里拿了一瓶葡萄酒,打开后,分别倒了半杯,举杯笑道: “要讲点什么吗?就讲——祝你生日快乐!”碰杯后,她抿了一口,又说:“你吃 吃看,我烧的菜习惯吗?” “蛮好。”我应道。 “汤社裕也很欢喜吃我烧的菜,回乡下,我娘、大姐烧的,他从来不吃。” “那他怎么办?” “就不吃,饿着呀。” 我觉得,她恨她的丈夫,却时时要提起他。 吃完饭,两人的脸上都有些微红。她起身收拾桌子,我要帮她,她叫我坐,给 我泡茶。我站在一边,看着她利索的样子,一定是能干的家庭主妇。 她的手机响了。她从厨房里跑出来,看了看手机,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 说“是汤社裕”,才接通电话。她喉咙很响,讲象山话,我听了个大概,说和哪个 朋友在看电影,随他去打听之类的话,随即按掉了电话。 “你听得懂我讲什么吗?昨日下午,我跟做保险的小王去看了场电影,就问东 问西。他打了我三个钟头的电话,我手机关机,看电影手机不关行吗?整天瞎讲八 讲。”她放下手机,转而笑道,“过去我很凶的,现在跟他讲话,我也凶大不起来 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汤社裕又打来了电话,这次,他打的是家里的座机。她依旧 用先前的语气说了一番,只是语速更快了些,我基本没听懂什么。放下电话,她说 :“他大概问过小王的老公了,我讲他,别没事找事——现在他相信了。”停了停 又说,“自己整天不回去倒不讲,上海的家也不管,真的有那么忙啊!儿子马上要 考高中了,他一两个月也不回来。人不回来嘛,每个礼拜电话好打两个吧?再忙, 杭州离上海那么近,车子开开,两三个钟头也就到了。现在火车也快了,两个礼拜 回来一次总可以吧——不讲他了,讲他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把她抱了过来。忽然她挣脱出来,笑道:“我给你看上次 买的钻戒好吗?”她起身打开低柜左边盖着的保险箱,摸出一个首饰盒,关上门, 跳到床上,盖好被子坐着。盒子里都是首饰,她说了几个价钱,找出那枚新买的钻 戒给我,我实在看不出值多少钱。 “六万多块。”她说。 我有些意外。 “不过这次我不会放过他的,他以为每次只要用钞票就可以解决问题。”她用 手拨了拨盒里的首饰,笑道,“我还是有点货色的吧!”她关上盒子,我拉她钻进 了被子,抱着她,她温顺得像只猫。“我大姐讲,趁现在上海的公司你管,自己也 藏点钞票下来。我想也对,不好再戆了,只帮他数钞票。”她停了停,抬头亲我一 下,“你猜猜,我藏下来多少钱?” “多少?” “六百多万。” “他知道吗?” “他只晓得我身边有点钞票,不晓得有那么许多——有时候我想,就你我两个 人离开上海,到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去,这点钞票也够用了……” “可能吗?”我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开心,就可以了。” 三点半的时候,她送我回学校,下车前,她把那只手机递给了我,说:“明天 就用!过了年,新房子弄好就不这样赶来赶去了——后天我去付定金。” 我笑了笑,抚摸了她的脸颊,下了车。 晚上,朱萍发来一条短消息:“祝老公生日快乐!” 期中考试,汤易的外语不及格,她就想找老师补课。我找了一位老教师,每周 六上午八点补课。上课的地点距我家只十五分钟车程,她送了汤易就到我这里,几 次我还在睡,她就按响了门铃。 星期六是圣诞节,我知道她早晨会来,八点多,她果然来了,一进门就紧张地 说:“我要到杭州去,汤社裕出事情了。” 我一惊,忙问:“什么事情?” “被检察院叫进去了——昨天下午,他突然给我电话,叫我把两个小孩照顾好, 就挂掉了。我一开始还没反应,我跟他那么长时间,他不这样讲话的,我马上打他 手机,打不通了。我大姐的电话也打不通。打汤社裕司机电话,才晓得他到检察院 去了,走时口袋里塞了两包中华。”她流下了眼泪。我拉她坐在沙发上,把面巾纸 递给她,“现在怎么办?” 她抹了抹眼泪,说:“我马上就赶过去!昨天夜里跟我大姐打通电话。她也被 叫进去,八点多放出来了。她估计有人举报,但不一定有确凿证据,所以是检察院 出面。如果有证据,公安局直接就铐进去了——她叫我快点动用各种关系,想办法。 我想跟你讲,汤易这两天你帮我看着,我让我弟媳妇来住,烧给他吃,学校里你留 他晚点,让他作业多做掉一点,我弟媳妇顶多照顾照顾他生活。” “这你放心,我找理由让他做了作业回去。” “那我现在就走,汤易补好课,他自己回去,我弟媳妇已在家里等了。” 她站起来,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看到她流泪的样子,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难 受,又为她的这种精神状态担忧,“你开车子过去,行吗?” “不要紧,我晓得的。” “开慢一点,有事情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有什么用?”她苦笑着说,“你别担心我,我自己晓得的。” 我站在阳台上,看她的车驶去,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她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并 没有错,把事情告诉我这样的人,又能帮她些什么呢?再想到,她的眼泪并不是为 我而流,我不过是与其他人分享着她的感情和生活。 星期天上午外面有课,我一直心神不定,第一节下课,我发了个消息给她,推 说汤易的事。电话马上进来了。我问,怎么样了。她说:“汤社裕没出来,昨天夜 里我跟大姐在检察院门口等了一晚。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大姐给建设集团董事长 电话,平常都很熟的,饭也不知一起吃过多少趟了,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讲话感觉 都不对了。我说我们是当初招商引资进来,现在出了事,建设集团要出面的,否则 大家没好日子过。开始他吞吞吐吐,我这样一讲,他开软档了,劝我不要急,他们 不会不管的,叫我先回去等消息。我讲,我不回去!” “那现在怎么办?” “没办法,只好等,听说检察院关人只好关二十四个钟头,没证据,时间到了 就要放的,但现在快要四十八个钟头了,没办法,我等一会再打电话。” 马上要上第二节课了,我说有消息马上告诉我,匆匆挂断电话。 这一天我过得糟糕透了,想像她等在检察院门口,满脸泪痕的样子。我不方便 问汤社裕被叫去检察院的原因,但也能猜出个大概。我很想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给予她一些帮助,哪怕仅仅在她身边也好。但我什么也不能做。她这样对汤社裕, 除了爱,还会是什么?也许,是她对两个孩子的爱,希望一个完整的家庭。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她的消息,“人已经出来了,我明天回来。”我回,“很 想见你。”她回,“明晚七点半我来。”我觉得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晚上她进门刚放下包,我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她也紧紧地拥着我,眼睛隐隐发 红。 “在检察院门口,哭了一晚上。” “汤社裕感动吗?” “他才不感动,人从检察院出来,刚坐到车里,那个女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晚 上请建设局的几个领导吃饭,她也去。她算什么,凭什么去!所以我第二天就回来 了。” “怎么关那么长时间?” “谁晓得!总归想问出点什么,汤社裕讲,里面蛮吓人的,就一个人待着,灯 照住你。他是不好讲的,讲出来还能做人吗?我知道他脾气。过去我们刚刚有点钱, 就有人上门要收保护费,汤社裕不给,这帮人冲到公司来,他就带公司的人跟他们 打,把他们打跑了,从此就再也不来了——汤社裕蛮硬的——这次汤社裕已经想好 了,再逼,他就绝食。大概后来集团也打招呼了,昨天早上八点多,集团纪委书记 去接他出来的。” “那是怎么回事情呢?” “大概是最近他投标中了两个工程,没中标的几家公司总有人不开心,举报他 了,收到举报信,检察院总要问一问吧!” 临走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摸出两包香烟,笑道:“给你两包香烟, 从汤社裕那里拿的,他现在抽这种烟。他说,要一百多块一包。” 我拿在手里看了看,是黄色的烟盒,正下方印有正楷的“南京”两字。 “我想放假前,请几个老师吃顿饭好吗?数学刘老师,外文仇老师。到时候你 帮我请一请。” “算了,不要了。” “我想碰碰另外两个老师头呀。你觉得考试前怎样?考完要改考卷,事情也多, 我也可能回乡下去。” “好的,你定好时间,提前几天告诉我,我跟他们讲。” “元旦我要回去一趟,去看看我爸妈,这几天上海公司的事情也蛮多,年底了 嘛。汤社裕还要叫我到小王老公那里弄点香烟来,元旦要送人。我们过个节,开销 蛮厉害,一家也不好漏掉。” “她老公是烟草公司的?” “是他熟人多,可以从各个烟糖公司调货的——年底到了,中华这样的好香烟 很难买,每年我们都托他——大概要元旦后我们才能碰头了。” 元旦前一天中午,她来领汤易。在孩子面前,我们装出像老师和家长那样的关 系,临走时,她还说了声:“谢谢你噢,李老师。” 我对她这样的称呼感到陌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有一种担心。我最近一直 吩咐她,回去不要再跟汤社裕吵,而她说得最多的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三天的假期,度日如年,睁开眼,我就看手机有没有她的消息。第三天午后, 我收到她的消息,说汤社裕打了她,还砸坏了她的车子,她不能回来了,她弟弟会 把汤易送回来。我惊问,有问题吗?要紧吗?能通话吗?她回说,不方便,有机会 会和你联系的,不要担心,我没什么问题。 以后的几天里,她便没有了消息。我不敢发消息给她,却又为她焦虑着。一天, 汤易作业没有完成,我故意说:“去打电话,叫你妈妈来!” “——我妈妈不在上海,这两天,我舅妈管我。”他怯怯地说。 我不敢追问下去,怕引起孩子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