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流氓”每天送信送报,早一趟晚一趟。他把背弓成九十度,踮着一只脚, 令人痛心地在厂区里走动。开始我真不知道,这么一个残疾人,他怎么流氓了?时 间一长自然知道了,他姓刘,跟人打招呼爱说张三忙啊李四忙啊,人家也回忙啊忙 啊,结果把老刘忙啊连了起来,老刘成了“老流氓”。他这份工作是自己讨来的, 厂领导说你不要叫我们尴尬,一分钱不少你的,在家吃吃睡睡算了,他说让我等死 啊,领导只好把他请到收发室,给了他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老刘从大池里艰难地爬出来,夕阳从气窗斜照进来,照在他身上,那情景非常 怪异,水汽迷蒙中,像有具赤裸的干尸佝偻着给自己擦肥皂搓油腻。他怎么会弄成 这种低三下四姿势的?师傅看看我,不说话,接着烫他的脚气,把毛巾从焦池里提 起来,在每条脚趾头缝上下抽动,还幸福地嘶嘶抽气。等老刘出去淋浴了,师傅才 给我讲故事。老刘是让砂箱压的,砂箱吊起来运行,照道理下面不能有人,可真要 照道理就不要干活了,一天到晚避让都来不及,所以老刘像往常一样对行车动静听 而不闻,只管修浇口冒口,结果上面吊重的四只钩子滑脱一只,砂箱一歪,在他头 上斜落下来,把他砸成了九十度。浴室里师傅的话嗡嗡的。这故事不怎么样,也就 是个事故。师傅说他技术刮刮叫,八级造型工。师傅说他命大,旁边有个砂箱垫着。 我陪着蹲在焦池上,憋出一身大汗,经受不起,翻身滚进大池,说要是我,情愿死。 师傅说呸呸呸。 老厂生产分冷加工和热加工。冷加工经常有人身事故,部件滑落砸伤脚的,铁 屑飞出弹瞎眼的,断指的,断肢的,头发卷进去拉掉头皮的,不过,死人的事倒是 不经常发生,不那么轰动。热加工就不同了,太平无事一天天,一出事就是大事故, 比如砂箱合拢前,一个女工看见掉下来一点砂粒,大拇指一跷叫停,照道理应该叫 行车移开盖箱再处理,她想省省吧,就拱进去用皮老虎吹,也是一个钩子滑脱,盖 箱拍了下来。等重新吊起盖箱,她脑袋都被压薄了。有这么大,师傅手臂一圈比了 个手势,卡车轮胎似的。我师傅说话不太好相信,虚张声势,这怎么可能,脑袋压 扁了最多脸盆大小。 有段时间做内驳的驾驶员病了,叫我去顶班。内驳就是厂内驳运,主要为热加 工服务,把备料从材料仓库送到铸造车间,或者把铸件送到毛坯仓库。冷加工不用 我们内驳,有电瓶车够了,毛坯拖进去,一道道工序下来,成品装上车厢,直接从 铁路专用线发出去了。我围着铸造车间转,运的尽是水泥黄沙生铁废钢,都不是什 么干净东西,难得装一车电解铜,算是山青水绿的活儿了。 就这么认识了燕子。 燕子进厂没多久,分配到铸造车间做行车工。她师傅是206 ,跟我同一批进厂, 叫他206 ,因为他体重二百零六斤。看他爬上高高的行车真吃力啊,一步一喘,拐 个弯就要停下来歇歇。他把饭盒带上去,午饭就不下来了。我肯定他还顺便带上去 什么瓶子罐子,可以在行车驾驶舱里撒尿。现在好了,206 不用带饭盒了,燕子吃 完了给他送上去,他睡醒了挑挑拣拣吃热的。燕子还要负责给他倒什么瓶子罐子吧? 呃,腻心……我瞎猜的。燕子时常在下面,说师傅有话,上下来去几个凡尔盘没什 么大不了的,在下面看看实际行止起落,体会更深。206 太高明了,以后我带徒弟 就这么说,开车不用学,站在马路边上看看好了,体会更深。 我已经和燕子搭上话了。我的体会,热加工的小姑娘,比冷加工的好搭讪。铸 造车间什么地方?差不多就是阴曹地府!我进厂第一天参观,一踏进去目瞪口呆, 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黑那么闹,挑一块平地刚站稳,不料脚底冒烟,一阵刺痛—— 站到刚刚开箱的铸件上了。环境如此恶劣,谁递过来一点温暖就会心存感激,何况 我花言巧语,擅长夸张,见面就作昏厥状,哇哇仙女来到第三世界啦。真的,一个 面孔古典、皮肤洁白、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黑黝黝灰蒙蒙的车间里,那是何等动 人的情景?不是仙女下凡又是什么?燕子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蚕豆,燕子是剥去包 装的白玉香皂,燕子是出了笼屉直接送进嘴里的菜肉大包……实话,那段时间每天 早晨车一发动,心就跟着扑通扑通狂跳,朝铸造车间直冲过去,迫不及待了简直是。 我试试看,问她家住哪里。我是想知道上下班有没有可能碰巧一路,并不敢存 更多的歹念。一路倒是一路,她住共和新路。共和新路长了,从旱桥到宝山,她在 哪一段?算了算了,今天就问到这里吧,人家脸都红了。 早晨有雾,我提前出门,沿共和新路一路铃声过去。雾一阵阵的,浓密路段看 不了几米远。可是我看到了燕子,她在路边走着。我靠过去,得啷啷啷,她一看熟 人,笑笑。我说带你走好吗,她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跳下车来,说那就陪你 走。她仍旧笑笑。我问你每天上下班都步行啊,她点点头。不问了,她肯定不会骑 车,乘46路又舍不得一角车钱。1974年啊,我的姐妹们的1974年,这一年这一路, 很多女工在走,还有抱孩子的,朝着彭浦工业区方向,头发被雾黏湿了,脸上汗涔 涔的,呵出的一团团气息溶进乳白的晨雾。 离厂门口老远,燕子说你骑车先走吧,人家看见要说闲话的。想想我骑进厂门 时的心情吧,如痴如醉半梦半醒啊。懂她这话的意思吗?不懂拉倒,咪哨啦哨。 我天天提前出门,奇怪的是再也没碰到过燕子。她好像从共和新路上失踪了。 她站在家门口拍拍翅膀,擦着梧桐树梢飞到厂里去了。想问她的,又没机会,她已 经可以独立操作了,我仰起头来,看见她在行车驾驶舱里朝下张望。 206 不用上去了,有空帮我看倒车。他是个热心人,可他是个结巴,喊起来倒 倒倒倒倒,车屁股咣地撞上门框,才把他那“停”字撞出来。撞了一次,再倒车就 不听他喊了,直接看他脸,脸一难看,马上刹车。我说看到你我就热得受不了,你 怎么搞的?我是说他出汗,满头满脸不说,帆布工作服前胸后背湿成一片,连裤裆 都湿淋淋的。他说胖子苦啊,边说边找地方睡觉去了。他死就死在睡觉上,吃完午 饭,说热啊热啊,找条空麻袋铺在车间降温的大冰块上,睡下去就没醒来过。因为 他帮我看过倒车,所以我也去参加了铸造车间为206 开的追悼会。我记得车间工会 主任用常州口音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记得燕子没哭, 当然也没笑,洁白美丽地站在那一堆行车工中间。 一次卸电解铜,那东西很重,一片片叠在一起,要用两根钢丝绳兜起来吊进料 库。206 不在了,下面没人,我让“三边”学习班派来跟车的小子在车上挂钩,边 学习边劳动边改造的小坏蛋,我进料库去摘钩。料库高十米,四面水泥墙,有传送 带通向炉前,只有一个小门。我站在里面等,行车开过来了,就听见半空中轻微的 喀喇一声,我看都没看,撒腿就朝门口跑,整整一吊电解铜砍下来,追着我脚后跟 直到门外头。这是跟车的小坏蛋绳没挂好,跟燕子没关系。她在驾驶舱里,眼睛朝 料库里张望,大概在纳闷这人被砸到哪里去了。 一次卸水泥,起吊以后,搁在料斗边上的一袋居然在我头顶上破散开了,一袋 水泥从头到脚泻下来,人变成了水泥柱子。这是水泥袋子不牢,跟燕子没关系。她 看都没看见,提着料斗开走了。 一次…… 燕子燕子,三十多年过去,万一我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你,我一定要告诉你,幸 亏我俩今世无缘,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前世里哪个冤家还魂在你身 上,要借你杀我。 那段时间,一看到内驳单子我就心惊胆战,只好骗方方去。那冤家,大概不会 害我师弟吧? 噢,忘了,最想不通的时候,我一早在厂门口等着,想看看仙女燕子到底是走 过来的还是飞过来的。人家既不是走过来的,也不是飞过来的,是坐在铸造车间一 个小白脸的自行车后边艳若桃花地开放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