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班前,老叶来找我。一帮男人正在更衣室抽烟吹牛。张胖说他当兵的时候, 在福建的什么山上开车,盘山公路上翻下去,打了个滚掉到下边,一脚油门接着开, 都没停下来看看。啊呸。师弟方方在窗口叫起来,看啊看。从窗口看下去,老叶慢 吞吞穿过停车场,朝车队小楼走来。都有点奇怪,说耶耶耶,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老叶是一机车间做磨床的,老三届高中生,高高瘦瘦,走起来一摇三摆,弱不 禁风的样子。可能身体确实不好,都叫她“病西施”。假如她不那么一脸冰霜,应 该算是好看的吧。她进厂就做磨床,三年学徒下来,跟师傅好上了。好到什么程度 不清楚,反正车间里人人知道。坏在师娘也知道了,冲到厂里大闹,师傅蔫了。有 一天,老叶大概又去纠缠师傅,被师傅当众抽了个耳光。好,这下太平了,从此两 人碰到就像不认识一样。 老叶在楼下叫我。我下去了。她说要加班,早上晒出去的被子,叫我帮忙收一 下。阳台上手伸过去大概能够到吧,我答应了。回到更衣室,大家都奇怪地看我。 我说做啥做啥。师傅把我拉出去,拉到楼梯口,问她找你干什么。让我帮忙收被子 啊。被子?你怎么跟她搞到一起的?没搞,宿舍住隔壁嘛。为什么不找别人找你? 我怎么知道,要么,她没人好找?师傅很恼火,说你还问我,你脑子肯定被门板轧 过了,听师傅一句,不要瞎七搭八捡到篮里都是菜。 等等,谁瞎七搭八?第一,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第一次到车队来找我 ;第二,老叶跟我都住单身宿舍,门挨门,阳台靠阳台,人家要加班,叫我帮忙收 被子,这不是很正常吗?一说被子,就想像她和我一起钻在里面,太民间故事了吧? 不跟你们讲,你们这帮下作胚。 老叶被师傅抽了个耳光以后,和家里也闹翻了,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在彭浦 新村。等我住进楼里,她已经住了三年多了。妇女委员吴大姐给她介绍对象,被她 一句话弹了回来,说这辈子除了师傅,谁也不嫁。这话让我联想到阿尔巴尼亚电影 《宁死不屈》里的女英雄。我这人好坏不论,是非不分,只要是不服贴的、认死理 的、顽固到底的,一律当作敬仰的对象。你看人家,永远一脸冰霜,见谁都不打招 呼,多么崇高!当然,她见我也不打招呼,哪怕同时出门一道下楼。直到有一天, 我回宿舍晚了,到楼下锅炉房泡开水,发现老叶昏倒在水池前,热水瓶摔在旁边, 一地碎片。我把她背到楼前门口,放在台阶上,给车队值班的打了电话,让他把救 护车开过来,就近弄到铁路医院去。后来我就不管了,反正一机车间也有人赶来了。 以后再碰到,她不过点点头。如此,人家已经很奇怪了,方方问,你和她老早就认 得啊?瞎七搭八,宿舍邻居而已。 都不相信。方方还追问,晚上你怎么把被子还给她?她自己来拿。到你房间? 当然,总不见得我给她送过去。方方阴险地笑了起来。我踢他一脚,叫他思想不要 太复杂。 老厂,这种事情传得飞快,先是车队,接着就传到车间去了。我一光火,中午 去车间找老叶。她看到我,不过点点头,好像理所当然。我说吃饭去吧,她说嗯, 拿了吃饭家什走出去。我照顾她,慢吞吞地走。到食堂门口,她说洗手,我就用她 的肥皂洗手。正是人多的时候,我们端着饭菜找座位,面对面坐下来吃。我知道很 多人在交头接耳,大惊小怪也好,添油加醋也好,不跟你们讲,你们这帮下作胚。 只要不出车,就找她一起去食堂,怎么啦? 只要上下班时间凑巧,就骑自行车带老叶,怎么啦? 厂里到宿舍两站路,过走马塘桥。老叶话少,说的不过就是这几天没闯祸吧, 人家入团你为什么不申请,你也算中学毕业,才读过几年书啊。所以我叫她老叶。 叫名字不好,叫师傅不对,叫姐姐不好意思。 我是春节过完才知道她一直在宿舍。请她去我家过十五,她答应了。妈妈对她 热情万分,抓住她帮忙和面擀皮包饺子。妈妈节前刚被“五七干校”放回来,见谁 都七月流火般的热情。她们在厨房叮当乱忙,妈妈问你是小龙师傅吧?不是。噢, 都是车队的?不是。你不开车,那你开什么?开磨床。什么床?我躲在房间里捧着 本《哥达纲领批判》偷笑。 老叶说你妈妈真好。当然啦,她以为是未来媳妇上门。老叶想了想说,小龙, 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我也想了想,有点为难,顺着说反着说恐怕都会让她伤 心,只好先回一句两个人要好有什么不可以?她闷声不响。直到骑上走马塘桥,她 才说倒也是的。自行车顺着斜坡滑行下去。 继续,只要不出车,就找她一起去食堂。 只要上下班时间凑巧,就骑自行车带老叶。 她话稍微多了点,有时候也会笑笑。第一次看见她笑,真让我大吃一惊,在食 堂,我给她讲那个被子的故事,她竟笑了起来。我知道很多人在交头接耳,大惊小 怪也好,添油加醋也好,总算善意大过了恶意。 老叶笑的样子真是好看啊! 妇女委员吴大姐终于介绍成功,老叶结婚了。对方是彭浦工业区另一家工厂跑 供销的,看上去不坏。老叶从彭浦新村宿舍直接嫁了出去,我充数算家里人。新郎 新娘过来敬酒点烟,吴大姐说小叶,你倒真要敬这个弟弟一杯的。新郎说我来我来。 嘿,小舅子,身价不低啊,那就不客气了,碰几下把新郎灌翻了,自己也醉得东倒 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