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廿三根一年四季戴一顶礼帽式样的草帽,特务汉奸狗腿子戴的那种。我伸手过 去想摘下来戴戴,廿三根不同意,说要戴两顶一道拿去戴。另一顶是他以前的“坏 分子”帽子,早就摘了,可他思想上还戴着,还念念不忘,还趁机发泄不满。我不 好骂他,他是师傅辈的,虽然戴过“坏分子”帽子,不让开车了,好坏也算是师叔, 多少要留点尊敬给他。 廿三根做装卸工,跟我的车去拉氧气。三个人在车下,把灌满的氧气瓶从车间 里滚出来,推上车,我一个人在车上,把氧气瓶立起来排好。不是横躺在地上滚, 是立着,略微倾斜,左手虎口卡着瓶颈,右手推动瓶身,旋转着滚出来。也算门技 术吧,以前装卸工等级考核有这个项目。廿三根老师傅了,稳稳当当,一瓶一瓶。 就是动作慢,五十瓶气,四十瓶是另两个装卸工滚出来的,廿三根只滚了十瓶,钻 进车间就不出来了。又来了,让他去。等我们把后拦板翻上,把绳扣扎好,他一面 束裤带一面跑出来,说唉唉你们做得太快,也不等等我。总是这样,重活累活的时 候,他就不见了,不是拉肚子就是碰到老同事非要请他抽支烟,说起来还是我们不 对,我们做得太快。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说。再说他就要说肋排骨断过一根了。人有廿四根肋排骨, 断一根,剩廿三根,廿三根这绰号就这么来的,被我叫出来的。 这天又是,一车氧气瓶都装得差不多了,廿三根还没从车间里出来。要么淹死 在厕所啦,我就跑进去找。厕所没人,车间里也看不到他。正想出去,听见纤维板 隔成的更衣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廿三根在大喘气。我倒是真担心这肋排骨断过一根 的“坏分子”有什么麻烦,就从门边的一道豁缝朝里看。看了一秒钟。真的一秒钟。 廿三根站着,头仰着,帆布工作裤褪在脚下,那个女工蹲在地上。一秒钟也看不了 太多,就知道那女工是平时接单子盖图章的,老实相,话不多。就记得廿三根的屁 股白得耀眼。就看到对过玻璃窗外有两张面孔一闪,是同车的另两个装卸工。 我走到车间门外,正在考虑要不要关照另两个回去别乱传,卡车屁股后头就出 事了。一个装卸工心慌意乱地滚氧气瓶,左手一滑,氧气瓶倒了下来,正好倒在路 边的废旧齿轮上。瓶头被砸掉了,瓶身呼地蹿了出去,像一枚炮弹,不,像响尾蛇 导弹,嘶嘶叫着在地上划了个弧线,一头拱进二十米开外的平房里去了。那是基建 科办公室,过了几秒钟,一个有点高大的男人从里面逃了出来,他正在画图纸,氧 气瓶轰翻了他的桌子。 还好,氧气瓶没炸。这一路上只要碰擦出一点火星,就等于引爆了一颗重磅炸 弹,当量和弹片的杀伤力大概不会小于二战时期的航空炸弹。 廿三根从车间里出来了。我们都吓得发呆,谁还记得他那白得耀眼的屁股。现 在说起来,那氧气瓶怎么没轰破更衣室拱进他屁眼里去。 还好,廿三根飘飘欲仙以后太平无事。他的事是我离开老厂以后,听徒弟小丁 说的。夏天,从杨浦拉废钢回来,廿三根嫌热,站在车厢上吹风,有点像领导人在 敞篷车上检阅,已经拐进厂门了,他没看见一根电线横过厂区大道,突然就朝后倒 在废钢上。脑袋位置砸得不巧,敲得太实,大概当场就没命了。小丁说把廿三根搬 下车的时候,看见他额头上被电线勒出一道沟。 现在说起来,要谢谢廿三根的。谢谢他让我多年以后一听说克林顿的丑闻,就 能想像当时的情形和人物的姿态,把高高在上的脑袋换成克林顿的不就是了?哪怕 他蓝眼睛高鼻头,哪怕他是牛津出来的,哪怕他是美国总统,不跟廿三根一样喜欢 飘飘欲仙灵魂出窍? 要谢谢廿三根的。谢谢他让我知道爱情不止一种,做爱未必在床上,可以千姿 百态,无所谓好看难看。谢谢他让我知道,一个女人的勇气和情怀是深不可测博大 无边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师妹找我搞脑子,就在楼下冷作间门口。我这师妹的问题是胆大,什么事情懂 不懂都敢说出来。她老是把“评法批儒”振振有辞地说成“评儒批法”,我又不好 意思纠正她,只能在插话的时候悄悄颠倒过来,“评法批儒”,可她非要再颠倒回 去,非要“评儒批法”。就这水平,还学习小组的,还积极分子,还来帮助我。我 咽了三口唾沫才忍住不骂下流话。她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说孔子恶毒地杀了那个 姓少的。什么?我正想骂,电话叫了起来,铸二车间工伤。宋调度从楼上把钥匙扔 下来,我一把接住了就朝车库跑。那段时间我做机动,做机动的要负责开救护车。 平时总有师弟或者谁的徒弟跟过来,他们喜欢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手伸出去打铃,喜 欢横冲直撞的感觉。刚把车倒出来,师妹跳了上来,我说,你干什么?她说没人, 就我。 到铸二车间门口,人还在里面。又是一个钩子滑脱,甩出来打在造型大组长脸 上。帮帮忙,不是什么秤钩子,铸造车间行车钩子百十公斤是小的。大组长被打晕 了,挣扎着坐起来,这时钩子又荡回来,在他后脑又拍了一下。正一记反一记,两 记。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人趴在砂堆上,钩子还在空中晃荡。 沿共和新路狂奔,反正救护车也没交通规则,有空子就钻。师妹一手抓紧把手, 一手拚命甩动,这铃打的,心慌意乱,毫无节奏,叫吃力不讨好。到旱桥跟前,一 辆黄鱼车斜穿马路,我急刹一脚,保险杠都碰上了。师妹吓坏了,铃也不打了,呆 看。妈了个逼死人啊你,手别停下来!她被我一骂才醒过来,哐啷哐啷乱打。送到 凤阳路二军大,人抬下去,我们任务完成,掉头回去。回去不能打铃,见红灯就停。 师妹脸色苍白,要哭的样子。我说吓死活该,是你自己要来的。她说不是,是手, 师兄我手太用力,现在痛得抬不起来了。 快到厂里了,我说你那个姓少的,少正卯,不是孔子杀的。她活过来了,说啊, 叫少正卯啊?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以为叫少正卵。 那造型大组长,据车间里的人说,医生检查一番,肩膀耸耸,两手摊摊,让护 士用袋袋装起来了。 就这么个师妹,戆女人一个,卯和卵都分不清,还老缠着我,说是受团支部指 派,跟我一帮一,要结成一对红。 师妹邀请我参加青年学习小组的一次活动。我虽然没资格加入这种积极分子的 行列,但他们说到的马列著作,我也找来翻翻的。她为什么要我参加活动?是想证 明我在她的帮助下茁壮成长了?她一口一个“师兄”,又让我拉不下来面子。师傅 过来了,说你去积极我不敢反对,但是不要强拉你师兄,个个都去马克思,都想朝 上爬,哪个来做生活?师妹转身偷偷骂了句“多管闲事多吃屁”。 毛毛雨,又没出车,无聊了,犯困。到吃午饭时间了,铸一车间又有工伤。开 过去一看,我慌了,这次不是一个,是四个。救护车上只有两副担架,还有两个怎 么办?叫师傅。他把四吨交通开来了,还有两个就拖到车厢上。我在前头,师傅跟 着,出了厂门,直奔市中心二军大。这四个炉前工正在浇铸,不知是冒口堵塞还是 砂箱里有水,浇下去的铁水爆了开来,一秒钟,他们全倒下了。救护车一路打铃, 后面卡车怎么开?从后视镜里,我看见铸一车间的人找了面红旗,站在卡车上迎着 风雨乱摇。一路上的民警都看出不是什么好事,老远就挥手示意,让赶快通过。冲 进凤阳路,一刹停,我们都跳下来帮忙往里搬。担架上的直接抬进去,卡车上的两 个,师傅和我一人背一个。都烧得没裤子了,剩几根布条,大腿像煮烂的鸡腿,皮 都翻了过来,荡在我小腿边的脚,铁水把大头皮鞋和脚咬成一团。我还在想怎么才 能把鞋脱下来,二军大的医生出来看了看,说这么严重的烫伤我们处理不了,伤员 又那么多,你们赶快送瑞金医院吧。又搬上车,开去瑞金路,再搬下来,四个工人 早就没知觉了。 湿淋淋地回到厂里,师妹在等我。他们的活动已经开始了,和二机车间的学习 小组交流。师妹积极不算,还喜欢跟人家比,好像人人都是对手。真是戆到极点了, 挑衅似的去请人家来,人家都是老三届高中的,上海中学复兴中学北虹中学的,比 什么比?聆听宣讲吧你。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战战兢兢说几句,没说完就被人家否定 了,错,不对,不能这么说,不应该从字面上理解。师妹可怜巴巴地看看我。看什 么看?我帮不了你。我埋头装睡。也真让人迷糊,太遥远了,18世纪,法兰西在腥 风血雨中飘摇,而我在瞌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厂一年可以死三个半人。别问我,我到现在也没搞清,半个算怎么死法。昨 天打电话给小李子,他和我一起进厂,老厂解散前是厂办主任,他也不清楚,说大 概是用不完的话,半个指标可以留给下一年,不够呢,又可以向下一年借半个。要 么死三个,要么死四个,人命没有半条的。 最好玩的是在车间做工会主任的,经常被死者家属拽头发抽耳光,拉拉扯扯的, 后背都露了出来。下午主持追悼会,作出很悲痛的样子,晚上就要去谁的婚礼上祝 酒,赞扬新郎新娘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工会主任做长了,你看 那脸,半阴半阳,似笑似哭,一副尴尬相。 老厂在,那些受伤的工人,那些死者的家属,多少有点安慰,有点寄托。老厂 现在解散了,把地卖了,那些受伤的,那些死去的,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跟我讲道 理,我那个戆师妹都比你讲得好,她后来负责下岗分流,专门找人谈心搞脑子。 师傅早就退休了,退休以后每天坐在中山北路五号桥下老房子门口晒太阳,前 几年动迁,远远的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燕子、老叶,你们在哪里? 老刘——“老流氓”,大概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