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上六点刚过,老安的酒已经倒上了。今年冬季供暖提前了一周,暖气很足, 在室内薄毛衣都穿不住。把碗筷摆好后,老安随手把灯关了。儿子安晖窝在一旁的 沙发里,头枕着胳膊,身子缩成一团,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这是安晖最惯常 的姿势,从小就是这样,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老安看着就生气。 “你和小马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 他听见了,老安知道的,这小子就是不想回答。老安放下已经端起的酒杯,起 身走到沙发边,语气里有了怒气,你和小马到底怎么回事? “不都跟你们说了嘛,没什么事。” 你跟我说实话。老安弯腰探身,想看清儿子的表情。 “实话?”安晖斜眼瞥了一眼父亲,“你到底想听什么实话?” “你小子跟我装糊涂呢?都一个多月了,你不回去,小马也不来这儿,连电话 都没有一个,这说得过去吗?这正常吗?” “很正常。” “什么?正常?”老安陡然提高了音量,他站在那里,紧抿着嘴,克制住往上 冒的火气。电视屏幕闪烁的光亮打在安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那张脸让老安觉得 有点陌生。过了片刻,老安用一种语重心长还带点痛心疾首的口气说道,“我和你 妈都这个年纪了,还要操心你的事,操不完的心——” “我不知道你们想听什么实话,”安晖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们告诉我,我来 说给你们听。”说着他在胳膊弯里蹭了蹭脸,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另一条胳膊搭在 脸上,身体团得更紧了。 “我就是想从你嘴里听到你和小马真实的情况。这么说吧,我和你妈一直担心 ——你们两人该不会瞒着我们已经,偷偷地离了吧?”艰难地说出了多日来的猜测 后,老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安晖就像是没听到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把胳膊从脸上移 开,将目光从电视屏幕转向老安,脸上带着研究的倾向,并且撑起一点身体,问,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离了呢?” “这么说,你们是真的离了?” 笑意一点一点在安晖的脸上荡漾开来,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张笑脸时,他忽然眉 头一皱,说,“没有的事,您喝酒去吧。”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住?” “不都说了嘛,她妈身体不好,她回娘家照顾她妈,我就算回去也没饭吃。” 酒这玩意儿,安晖是不碰的。从父亲身上,他看到了酒精伪善邪恶的本来面目, 闷闷不乐的人喝下去后居然会快活起来,再喝,就该不开心了。反正喝着喝着不是 把自己喝丢了就是把自己喝膨胀了,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离谱 的事都敢做,变得都不是他自己了。 小时候,安晖无数次目睹父亲喝多了被同事架回家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家还 在老房子里住着,整条巷子的邻居彼此都喊得出名字,数得出家底,一条巷子就是 一个大家庭。每每父亲喝醉,第二天安晖穿过巷子去上学,依稀还能闻到飘散在巷 子里的酒气,还有父亲那带着哭腔的笑声从老墙的砖缝里渗出来。安晖觉得羞愧极 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父亲退休后,原来的酒友很少在一起喝了,因为他们已经 架不动老安了。大家都老了。 然而现在,安晖不反对父亲在家喝点酒。这一顿酒对父亲很重要,它能帮助父 亲度过一个不多想的夜晚,它能驱散笼罩在这个家上空莫名压抑忧伤的气氛。喝多 了的父亲脸红扑扑的,笑眯眯的,脚步飘忽,这时候他已经把现实生活中的不快抛 到了身后。老爷子先是一点一点开心起来,再喝,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因为身边没 有外人,也就没有人来疯的那一出。喝完酒他能做的就是上床躺下。这样,一天又 被翻了过去。 偶尔,安晖也劝父亲少喝点。当然他知道劝了也白劝。谁要劝父亲少喝,他能 跟你白话出一大篇喝酒的心得,并且强调喝酒一定要喝透,否则比不喝还难受,还 不如不喝。安晖曾经听见父亲大着舌头这样回答母亲的劝说,这喝酒呐,好比过夫 妻生活,过到一半不让继续了,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你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 把那件事搞完。 安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餐桌边的父亲,后者正就着暗淡的并且还在暗淡下 去的光线和中午的剩菜喝闷酒。还不到晚上七点,他已经把自己喝得差不多了。 对于安晖的滴酒不沾,父亲是有些遗憾的。背着母亲,当爹的一再鼓励儿子不 妨做些尝试。父亲总是不无得意地拿他自己做例子,他们家里往上查三代就没有一 个会喝酒的,言下之意,他老人家是自学成才的。 早十年,父亲就憧憬过日后和儿子推杯换盏的情景。关于“天伦之乐”,他是 这样定义的,由第二代陪自己喝着酒,看着第三代在膝下嬉耍,同时老婆儿媳妇在 厨房忙活着为他们爷儿俩做下酒菜。 非常遗憾,时至今日,安晖也没能让父亲享受上天伦之乐。反正陪爹小酌肯定 是不行了,父亲期盼的第三代现在看起来也遥遥无期。上个月中旬,他和马昕彻底 闹崩了。想不翻脸都不行,马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但肚子里的孩子 不是他的。安晖提着旅行箱出家门的时候,出奇地平静,就像往常提着行李去出差 一样,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样的结局。只可能是这样的结局。走到楼下的时候,他 才茫然起来,自己这下能去哪儿呢? 在别人眼里,安晖和马昕是还算般配的一对,年龄相仿,自由恋爱,门户相当。 好像是挺般配的。可是在一块儿过日子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两人恋爱的时候,安晖阅尽了马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一面。她偶尔生个 气,安晖也觉得挺可爱,甚至是性感的。可结婚后,马昕一个转身,亮出了她另外 一面。起先是小脾气不断,继而发展到稍不顺她的心就摔碗砸凳,再后来就是冷战。 她毫不掩饰对安晖的失望对这桩婚姻的失望,她骂安晖是个骗子。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安晖都有些发懵,他一度觉得和自己生活的这个女人不是 原先跟自己谈恋爱的那个。后来他不得不这么认为,结婚前他看到的是这个叫马昕 的女人化了妆的表演,而结婚仪式似乎是一块舞台上的幕布,结完婚就好比拉上幕 布,回到了后台,脱下戏服卸掉脸上的油彩,接下来就是本色表演了。 有时候,安晖也用周围过来人的经验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是 这么过来的,磨合久了日子就顺畅了。可马昕那头不打算磨合,她让别人在她肚子 里播下了一粒种子,她要在收获期来临之前结束和他的关系。 心里不痛快时,安晖也想像父亲那样一个猛子扎到酒精里,然而那种又苦又辣 的液体太难喝了,他实在无法从中体会到乐趣。所以直到今天,他依然更习惯在体 育直播节目中忘却烦恼,那让他瞬间热血沸腾激动忘我的五大联赛啊,那些居住在 他心里的球星啊,他们才是他生活中真正的伴侣。 一旁传来一声拖着尾音的心满意足的酒嗝,安晖看了一眼父亲,新闻联播还没 开始呢,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