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听到秦厂长家的住址颇费了些功夫,老安按照若干个人口述的地址摸到厂长 家更为曲折。不过老安十分享受寻找的过程,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做一件称得上有 意义的事了。早十五年,厂长家曾和老安住一个小区,是单位80年代后期购置的福 利房,一共十四套,当然主要是分配给中层以上的干部。厂长在这个小区住了不到 两年就搬走了。和一帮同事住在一起是不方便啊,老安想,走后门的人也不愿厂长 住在这里。 走到二楼楼梯转弯处,老安就听到有女人的叫骂声从上面传下来,声音尖细, 像是变声没变好的童声。在三楼站定后,老安确定骂声是从301 室传出来的,间或 夹杂着摔摔打打的动静。三楼的感应灯一直亮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301 室门口, 试图听清楚骂的内容弄明白挨骂的对象。 “我每天忙里忙外的,最后我落什么了?啊——什么也没落着。你风光的时候, 我沾到你光了吗?啊——没有。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有。不但没沾到光, 还被人背后戳脊梁骨。鬼知道你的光都让谁给沾了。当然,我也不想沾,我有工作, 我有工资,没你,我也能把女儿拉扯大,我们娘俩也能生活得好好的。” 除了女人慷慨激昂的控诉,压根儿没有其他回应的声音。她一个人提出问题, 然后自己又回答了,而且语速极快,明明只有一个女声,却让人觉得屋里不止一人。 老安又抬头看了眼门框上的号码,没错,这儿就是自己要找的301 室。这会儿叫门 实在有些尴尬,老安打算等女人骂完了再摁门铃。 “女儿从小到大,你带过吗?啊——她读书的时候你管过她学习吗?啊——现 在女儿结婚了,生孩子了,你倒当起现成的外公来了,你怎么好意思的?啊——我 问你,你怎么好意思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女人没有马上作答,被质问者也没有回答,门外的老安就更 给不出答案了。感应灯终于灭了。如果屋里只有女人一个人,那毫无疑问她精神有 问题,可要是秦厂长在里面,那就太有意思啦。那么强硬的一个人,被女人骂得跟 孙子似的,还不回嘴。老安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秦厂长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的风采,正 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台下,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台下各位明 显地感觉到有像探照灯一样的强光一遍遍从脸上扫过。还有那手势,以及透过麦克 风传到会场每个角落的声音,那阵势,真是相当有派头。 掐指算来,老安已经有八年没见过秦厂长了,后者1997年调到轻工局,没多久, 老安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内退回了家。这一调和一退之间存在着的因果关系,不用脑 子老安也能想出来,这也进一步论证了自己头上的确戴着顶帽子。这是一顶什么样 的帽子啊!不过老安至今也不能坦然接受,因为不能接受,他还在使劲说服自己接 受。 “怎么,你哑巴了?在外面你不是挺会说的吗?啊——” “你有完没完?你有完没完?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一声怒吼来得是那么地突然,就像是大晴天里的一声响雷。感应灯亮起的同 时,门外的老安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那一声怒吼的后挫力造成的。301 室一下子安 静了下来。 老安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听见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看你到底怎么说,你 说。然后一个男声愤怒地回道,要我说什么?你疯了,你完全疯了。那是陈道明的 声音,老安听出来了。他老婆郑小雯最近在看《手机》。她睡眠不好,因而她晚上 前半夜经常是以看电视连续剧的方式睡觉。郑小雯早些年就嚷嚷着要和老安分床睡, 她受够了他种种不良的生活习惯,比如在床上抽烟,比如睡觉磨牙,当然,最不能 忍受的还是酒味。郑小雯坚持说酒的味道是臭的。 “还没睡?” 郑小雯没接他的话。这在老安的意料中。这态度是针对他傍晚喝下去的那半斤 衡水老白干的。他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有时候他故意装出喝高了 的样子,这样他耳边就清静多了。 老安感到口渴得厉害。他下床去厨房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又端了一杯回 卧室,放在他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这一折腾,已睡意全无,老安靠在床头,很想和 老婆说说今晚去秦厂长家的事。但显然现在时机不对,十有八九会招来后者的嘲讽。 掂量再三,他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说道,“我今天和晖晖谈过了。” 郑小雯很轻地哼了一声,尽管很轻,却代表她对这个话题是感兴趣的。而老安 这边却没了下文,算是对她之前态度的报复。两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屏幕,都在等 着对方先开口。电视里的女人说:就是这样啊?陈道明无奈地答道,就是这样。女 人接着问,没事儿?陈道明说,没事儿。郑小雯终于打破了沉默,“晖晖怎么说?” 老安看了郑小雯一眼,眼里禁不住有一丝得意,在这一细小的环节上,他赢了。 他把靠垫从身后抽出来,放在腿上,拍拍松,然后重又垫回身后,这才不紧不慢地 回答道,“看来他和小马闹得很僵。” 郑小雯一下子坐了起来,朝老安转过半个身子来,“僵到一个什么程度?因为 什么事?” “他没具体说。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都愿意烂在肚子里。” “这算谈个什么呀,没个头没个尾的。”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我问他就肯说?这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快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要 不就别回来了。” “我不打,要打你去打。他又不是小孩子,都三十岁的人了。” “他在这个家里住着就得遵守家里的规矩,再说了,他做的事像是一个三十岁 的人干出来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