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合上手机,安晖一屁股坐在一家已经打烊的水果店的台阶上。今天是回不去了, 刚才母亲在电话中气急败坏的声音让他没有勇气和必要的耐心去面对下半夜的质问。 屁股一着地,疲惫席卷而至,想到今晚的住处还没着落,安晖觉得更累了。他 两条小臂交叉搭在并拢的膝盖上,脑袋埋在臂弯里。之前他已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 晃悠了近五个小时,从马昕公司所在的城东走到了城北,见到商场他就毫不犹豫地 进去,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看过去,逛完一层乘电梯往上,一层一层,直到顶楼。 再小的店面,他也进去转一圈。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什么也不打算买。安晖平常最 烦逛商店,近两年,他购物的渠道就是网络。马昕也是网购的忠实拥护者和积极实 践者,可她并没有因此放弃逛街。从中获得的快乐是不一样的,她是这么告诉安晖 的,这两者不冲突,也是互相不可替代的。现在安晖很想问她,是不是就像尽管婚 姻里有个男人,但还是要在婚姻外寻摸若干个情人,这两者也是不可替代的。 这个点儿,能去哪儿对付一宿呢?该死的身份证没在身上,所以今晚住旅馆是 肯定不行了。平素要好的几个朋友的情况安晖清楚,不是睡下了就是正张罗着要睡, 这不重要,关键是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女人让他的朋友们的生活主动或被动地 变得规律起来,同时也过上了有规律的性生活。 安晖很想就此睡过去。他能感觉到有行人和自行车从他前面经过时放慢了速度。 如果自己是个流浪汉,今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街边过夜了。也许醒来,身边还有 好心人扔下的零钱。可他不是,他有工作,某合资企业的白领,有住所,二手房, 建筑面积八十二平米,属夫妻共有房产,首付三十八万,月供三千七,分期十五年, 以及一个尚未解体但岌岌可危的婚姻。 没坐一会儿,安晖就觉得寒气透过身上还算厚实的衣服穿过皮肤和脂肪浸渗到 了骨头里,他的屁股生疼,身上一阵阵地打着寒战。他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然而 最后他只是把头从臂弯里抬了起来。临近子夜时分,路上十分冷清,虽然马路离他 这儿有七八米的距离,偶尔有车疾速而过时,他还是感觉有冷风扫在脸上。 十米开外,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正朝他这边过来。那家伙单肩背着一个行李 卷,步态悠闲,还在抽烟,不是烟屁股,很长的一截夹在其手指间。他走到安晖跟 前,冲后者努了下嘴,示意让开,一边肩膀一抖把行李卷卸在了地上。 安晖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这位老兄,胡子和头发都很长很纠结,穿着臃肿繁复, 脖领处露出很多层衣领,腰间系了一根碎花布腰带,身体貌似没有残疾,也许心理 也很健康,至于年龄嘛,不好判断,大致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间。同时对方也在看安 晖,目光凶狠,骂骂咧咧的,一副在黑社会混事的模样,而且还不是马仔那一类的 小角色,是大哥。 安晖只能站起来,和一个把床安在路边的人争地方,确实说不过去。走出一段 路后,安晖回头看,那位大哥已经就寝了。得承认,那个呈L 型的角落确实不错。 再往前走不到两站路,然后右拐,就是安晖家所在的那个小区。一个老旧但生 活气息浓郁的小区。当时决定在这里买房是双方父母共同的意思,这一片是市实验 小学的学区。老人们考虑得很长远。他们的社会经验和生活经验以及从牙缝里挤出 来的首付款让两个年轻人提不出异议。 安晖实在不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拖着行李箱离开这个家,过错方是马昕,他 没道理离开。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愤怒,这么做不仅幼稚而且愚蠢。他更不理解眼 下的自己,大半夜站在自家楼下眼巴巴地看着亮灯的卧室窗口到底要干什么。灯亮 着,说明马昕还没睡着,这么晚了,她会在干什么呢?她的身边,也就是他安晖的 位置上该不会躺着另外一个人吧。这个想法出现得过于突然,把安晖吓了一跳。 门被从里面锁上了。平日里他们也是这么做的。然而此刻安晖不这么认为,一 个固执的念头瞬间撑满了他的脑袋,并且还在不断地膨胀。他猛捶了一阵门后才想 起摁门铃。楼上楼下的感应灯全都亮了。首先开门的是对门的邻居,一个时不常见 面还点个头的老小伙子。此人年近五十,未婚,和年迈的父母一起住。他探出一颗 乱蓬蓬的脑袋,抱怨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啦?安晖转过脸去,双目怒睁, 面部扭曲,生生让老小伙子把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里面门锁刚拧开,安晖就推门冲了进去,直奔卧室。床上的被子掀开着,一目 了然,他转身又往书房去,接着是卫生间、厨房和阳台,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足够亮堂。穿着睡衣的马昕自始至终站在大门口的鞋柜旁,双臂环抱,冷冷地看着 如一头疯狗般窜来窜去的安晖。 当脑部的热血一点一点回落到心脏后,安晖想说声对不起,但他说不出口。他 不知该如何收场。屋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安静得不真实。安晖手扶着厨房的 门框,清楚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僵持了一会儿,马昕顾自回了卧室,并且随手带上了卧室的门。关门的声音应 该说已经很轻了,却再一次触动到了安晖敏感的神经。没错,今晚他是做过头了, 可错误的源头不在他这里,不是吗?本来他生活得好好的,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 下班,做马昕分配给他的家务,偶尔吵个嘴,打个冷战,在安晖看来也都正常,是 马昕打破了生活的平衡,所以自己才会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间以这么莫名其妙的方 式站在这里。 安晖故意用力推开卧室的门,门重重地撞在门吸上,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马 昕背对着门侧身坐在床沿,身上披了一件米色的开衫。 安晖绕过床尾,站到马昕面前。让他没想到的是马昕竟然在流泪。安晖一阵厌 烦,同时心也软了下来。他在马昕对面的飘窗上坐下,沉吟片刻,开口说,我们谈 谈吧。马昕眼帘低垂不作答。安晖清楚地看见一行泪顺着马昕的脸颊淌下来,在下 巴处稍作停留,最后滴落在她胸口。安晖用更缓和一些的语气说,我看我们还是谈 一谈吧,有些事早晚得说清楚,绕是绕不过去的。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这些天,我把我们从谈恋爱到结婚, 一直到那天你跟我说要离婚的过程想了一遍,我居然有个荒唐的感觉,那就是好像 我们从开始谈恋爱就在等待这样的结局,现在谈离婚就像当初我们要结婚一样地顺 理成章。只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很困惑。还有一 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那就是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你怀了别人的孩子,你了解我的, 你没必要用这个理由来逼我离婚的。” 马昕猛然抬起头,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我是没必要用这个理由来逼你离婚, 我当然了解你,你早就厌倦了,巴不得我提出离婚,然后你好顺着杆往下爬,不是 吗?难道不是吗?” “你要这么说,我看我们今天还是没法谈。” “爱谈不谈,没人请你来,是你半夜三更跑这里来说要谈的。我算是看清楚你 了,自私、狭隘、没有责任感,出了问题从来都是在别人身上找原因。” “在别人身上找原因?哈,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我不否认我自身也有问题,可 是难道你外面的那个男人是我给你找的,然后又逼着他在你肚子里下了种?” 马昕突然“哇”地一声哭开了,“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是你逼我的,那 天我只是说要离婚,但你非得让我给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你说我肯定是外面有人了, 也许还不止一个,你还说我早就把退路找好了。” 郑小雯是带着一肚子气睡下的。不知道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她说什么了,挂了电 话她直接就气鼓鼓地钻进了被窝,背对着老安,被窝裹得紧紧的,还不住地长吁短 叹,看起来气得够呛。 郑小雯的脾气,老安了解,如果今晚不让她把刚才淤积的那点儿火气发作出来, 她是睡不着的。可在气头上,她要是不想说话,你盯着她问,只会招来一通臭骂。 同时,老安也很了解自己,心里搁不住事,他实在很想和郑小雯说说晚上他的秦厂 长家之行。老安把电视音量调小,一边看电视剧,一边等待郑小雯转过身来说,气 死我啦。 又去卫生间尿过一泡后,老安确定自己这下是睡不着了,晚上喝下去的那点酒 都冲进下水道了。他最受不了这样的时刻,死了一般寂静的夜,连睡不着觉的郑小 雯都睡着了,他却醒着,脑子清楚得要命,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电影似地在眼前一 幕幕闪过,尤其是他不愿再想起的那些情节分外地清晰。 “你还记得老秦吗?”老安伸手轻轻地象征性地拍了下郑小雯的被窝卷。他不 想把她弄醒,可是他有话要对她说。她听不听得见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对她说过了, “你应该记得的,就是我们厂原来的秦厂长,晚上我去他家了。没想到,真是没想 到啊,他现在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被老婆像孙子一样骂,都不敢回嘴。以前风光有 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当孙子,看到他现在这样,我觉得他过得还不如我呢。” 说完,老安悉心体会郑小雯的呼吸,均匀,踏实,看来确实是睡着了。老安一 手搭在被口上,随时准备下床,他在想,是不是再喝上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