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还有货郎呢,真是古老。两个货郎,一高一矮,高的卖日常用品,矮的呢,实 在太矮了,是个侏儒吧?他专卖给孩子吃的小糖果小饼干,他走路摇呀摇的,我们 碰到过他两次。我从他的货担上买了两袋饼干给侄孙女,她妈妈在花生地里远远看 见,大声直喊,木珍说她是嫌货郎的饼干不卫生。 我们到大队去,应该叫村委会,但老老少少仍按大集体时代的旧称,叫大队。 大队有两层红砖裸露的房子,破旧萧条,上了锁。 大队合作医疗站有人正在打吊针,从前称之为赤脚医生的,现在叫作乡村医生, 两个男人,五六十岁,面相敦厚,他们的照片贴在门厅。全村人都是信他们的,他 们拔牙拔得最好,打针打得不痛,花很少钱就能医好病。到城里打工的乡人,不管 在北京还是在深圳,病了也坐上火车回村里治。 乡邻劝我,如要拔牙,在村里拔是最好的。 为什么没有戏台和操场?从前的戏台和操场派多大用场啊,演“革命样板戏”, 斗争大会,庆祝、欢呼、悼念,全大队的劳动力都要能挤下,我当年插队的广西六 感大队,就有戏台和操场,平时晒谷,晚上我们在那里排练舞蹈,跳的是铁姑娘学 大寨,我们要撬动一块虚拟的大石头,舞台上充满了“嘿哟”“嘿哟”的号子声。 木珍说这里从前也有一个礼堂,礼堂里有戏台,她的哥哥还在里头演过杨子荣。 现在拆了,建了一幢私人的楼房,墙上贴了亮闪闪的瓷砖,如同一个大厕所,楼顶 的太阳能铁管子,闪着金属坚硬的光芒。 知青呢,也来过。 武汉知青,七八个女的,两个男的,一个姓汪,一个姓邱,女知青有两个姓李, 一个姓万,一个姓董,一个姓王。他们就住在大队的平房里,在林场养蚕,农忙的 时候才下生产队,晚上也是在大队礼堂排练节目。有一个女知青,学会了开粉糠机, 她就给大家粉糠。姓王的那个女知青,先是给一家有七个女儿的人家拜了干女儿, 后来她就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还生了一个儿子。 城里的知青为什么会嫁给乡下的老光棍呢? “她有神经病!”木珍说。 紧邻有小学校,却荒废了,大铁栅栏锁着。站在门口看到荒草赶着操场,眼看 就快要长满所有的空地。学校盖得很漂亮,是黄色琉璃瓦屋顶,像亭子似的六角形。 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一所空学校。孩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孩子跟父母在打工的城市 上小学,到读初中的年龄才独自回家乡上中学。 路边芭芒最高,锋利的、疯狂的,炸着长,我们走小路时要倒着走,以免芒叶 划伤。 人说现在的植被比六十年前要好,因为不烧柴草了,主要烧煤气和太阳能,又 因为牛少多了,要不然,牛早就啃光了,哪里还有这么高的草。 可见大自然也有生生不息的力量。我们对世界,其实所知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