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小镇有正式工作的,也就三四十人。他们分布在学校、供销社、粮店、卫 生所、种子站和山场的伐木点,是拿工资的。其他的人,只要年轻力壮,无论男女, 都在生产队。 生产队说白了,就是劳动群众的家。大的生产队拥有几十垧地,上百人;小的 生产队也就四五十亩地,二十来人。我们小镇有四个生产队,队下面又分了组。生 产队有队长、副队长、会计、出纳员和记工员。那时实行工分计酬,男劳力每天挣 十个工分吧,女的也就七八个工分。母亲是一队的出纳员,除了记账,她还做领工 员,也就是领着社员干活的人。好的年景,她的收入,赶得上父亲一年的工资了。 一到这时,母亲会把分到手的那摞钱夹在指间,打快板似的,哗啦啦甩着,在家人 面前炫耀。分红大都在腊月,正是忙年的时候。生产队一分完红,小镇供销社的门 槛,就快被人踏平了。男人们打酒买烟,孩子们买鞭炮糖果,女人们买花布、棉鞋、 酱油、米醋、粉条、蜡烛、毛巾、肥皂、雪花膏、卫生纸等等,恨不能把货架掏空 了。 母亲所在的一队是永安最大的生产队,人数多不说,它的场院,比学校的操场 都大。生产队有一座狭长的板夹泥房子,社员们叫它“队屋”。队屋的东头是豆腐 房,西头是牲口棚。队屋后面,还有一座小仓库。 每天天不亮,一个姓高的胖女人就来生产队套驴拉磨,给一队的社员做豆腐了。 豆腐出来,太阳也出来了。豆腐无非两种,雪白的切得四四方方的水豆腐,以及像 黄手帕一样干爽柔软的干豆腐。做豆腐是大人的事,换豆腐则是孩子的事。早晨起 来,往往还没洗脸呢,母亲就递过一个装着黄豆的铝皮盆,打发我换豆腐。吃豆腐 的人家多,豆腐做得有限,晚去就没了。 队屋最大的那间,在房子的当中,是社员们聚会的地方,光是一铺大炕就有二 十多米长。队长领着社员学习,分派活,都是在炕上进行的。通常是女队长盘腿坐 中央,社员们蜷腿坐四围。队长抽烟,社员也抽。所以队屋一开会,母亲回家时, 一身的烟气。幽默的父亲,会划根火柴冲她比画,说要把她点着抽了。哦,母亲要 真是根香烟的话,还是过滤嘴的呢,因为她常穿黄胶靴。 生产队开会大都在晚饭后,社员们吃饱了喝足了,舒舒服服坐在热炕上,打着 饱嗝放着响屁听队长讲话。队长分派活儿时,大家是肃静的,一旦要念报纸学习, 屋子就闹哄起来了。队长聪明,她念上几段,就说遇到生字了,把报纸撇给我母亲, 母亲心领神会,跳着段落念,一篇社论被她拆得七零八落,很快就读完了。 生产队有广阔的土地,我们称为“大地”,种植着土豆、大头菜、萝卜、大葱 和白菜。这些菜秋天时会被塔河镇调拨走,作为城镇居民的越冬蔬菜。队里把额定 的任务完成后,余下的菜,就可自行处理了。生产队会把品质上乘的菜留着,卖个 好价,以利分红。除了种菜,脑筋活泛的队长,还常承揽私活,派社员给塔河的建 筑工地拉沙石,给居民区挖排水沟,给种子站栽树苗,帮林场伐木等等,捞外快。 所以一队的工分,比其他生产队的值钱。也因此,二队三队的社员,总想跳到一队。 但队长对社员的数量严格控制,生产队就是一个家,劳力多了,人浮于事,等于削 弱队里的实力。 社员们把分红叫做“擗钱”,擗钱后若是结余多,队长就会张罗一台戏。生产 队的仓库,放置的不仅是农具和各色种子,还有锣鼓及花花绿绿的戏服。一队有个 叫兰英的女人,模样好,嗓子也好,是戏台的主角。生产队唱戏,队屋就是戏场, 大炕就是戏台。听戏的除了社员,还有他们的家人。可是兰英的男人从来不来,尽 管戏台上最出彩的是他的女人。 兰英的男人姓蓝,在塔河镇派出所上班,个子高高,一张马脸,大眼睛暴突着, 腰间别把手枪,见人爱理不睬的,骑一辆大永久自行车上下班,大家叫他老蓝。因 为挣得多,他归家时,自行车车把下,常吊着好吃的,麻花、糖酥饼或是猪头肉。 老蓝进镇子,常引得几条狗流着涎水跟着他的自行车狂奔。老蓝进了家门,狗们才 停下来,抖抖身上的毛,悻悻地各回各的主子家去。 我们小镇同住一幢房屋的邻里,处得好的,会走一个大门,家与家之间毫不设 防。东家包饺子,会送给西家一碗;西家炖肉了,也给东家一碗。鸡鸭鹅狗更是不 分彼此,一起玩耍,一起吃食,晚上还常去对方家的鸡笼鹅圈睡觉。老蓝和他的邻 居张瓦匠,就共用一个院子。 张瓦匠不像老蓝终日阴沉着脸,他是个快乐的人。老蓝的媳妇俊俏,他就常和 她逗趣。老蓝早出晚归,他白天不在家时,兰英若想搬个重物呀,磨个菜刀呀,就 唤张瓦匠帮忙,张瓦匠的女人从不计较。她虽然没有兰英漂亮,但温顺文静,面皮 白净,别有一番韵味!邻居们因为这,常跟张瓦匠开玩笑,说他不容易,一手托两 家!这话传到老蓝耳朵里,他认为张瓦匠和自己老婆有染,怀恨在心,起了歹意。 一个夏日的礼拜天,他竟开枪打死了张瓦匠夫妇和他们的儿子! 一个警察杀死一家三口人,在当时是轰动全国的灭门惨案,公安部都来了人, 我们这个不为人知的小镇一下子出了名。我还记得枪声过后,老蓝家东头的邻居跑 出来叫喊“老蓝杀人了”,我拔腿跑到出事地点,趴着东头人家的板障子,察看凶 案现场。只见老蓝仰面躺在地上,脖子咕噜噜地冒血泡。原来他射光了子弹,自杀 时用菜刀,没有砍断脖子。想必张瓦匠很久没帮他家磨刀了,菜刀太钝了。家人见 我胆大包天去看这个,吆喝我快回去,说是老蓝杀红了眼,万一爬起来,会逮谁杀 谁。我吓得跑回家,一连多日不敢睡觉,一想起老蓝的样子,就恶心得连饭也吃不 下去。 老蓝被救活后毙了。枪毙他的地点在采石场那一带,是最爱长蘑菇的地方。从 那以后,采山的人们,都不爱去那儿了。说老蓝是横死的,鬼大。 这桩凶杀案,改变了我们小镇邻里的格局。生产队纷纷召集会,提醒社员,最 好不要两家用一个院子。于是那一年,竖板障子和加高围栏的人家,非常之多。邻 里之间,从此隔山隔海似的,疏于往来。不过,动物们是不管这一套的,它们出了 自家小院,到了大门外的公共领地,又亲密无间地聚合在一起了。 生产队的牲畜,属于集体生产资料,是不能随意宰杀和转卖的。有一年,队长 见一头牛老得干不动活儿了,白搭草料,而那一段供销社好久没供应肉了,便与生 产队的几个骨干合计,六人合股出资,悄悄把牛宰了分吃。知内情的除了他们,还 有喂牲口的老哑巴。哑巴知道的事儿,在大家眼里跟不知道一样,所以也没介意。 为了避开其他社员,杀牛是在深夜。一头牛分六份,每家连肉带骨头,挑回了半担。 第二天一早,母亲关起大门煮肉。老牛费柴火,牛骨头和牛肉在大铁锅里被慢 火煎熬了三四个钟头才烂。我急嘴子,肉半生不熟时,就掀开锅,取了一块牛骨, 蹲在灶台前啃,累得腮帮子酸疼。牛肉熟透了,我又是一通吃,弄得满手满嘴都是 油。母亲嫌我吃相不雅,说是像我这样的女孩,将来不好找婆家。我一赌气,掀开 锅盖继续吃,撑得倒仰。 宰牛的事情最终还是在小镇传开了。泄密的可能是老哑巴,也可能是狗。老哑 巴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他会比画。他喜欢那头老牛,不舍得它死。据说杀完牛, 老哑巴哭了,队长给他牛肉,他坚辞不要。狗又为什么会成为嫌疑犯呢?因为这六 户人家虽然是关起门来悄悄吃肉,可是吃剩的骨头,会扔给它们。狗牙和牛骨硬碰 硬,一块骨头,狗得啃好几天。它们不仅在家啃,有时还叼到大门外,过路人一看 它们嘴下的骨头棒,就明白了八九分。有人写了匿名信,把队长告到塔河镇。镇上 派人下来调查,确认牛虽然被杀了,但它确实太老了,不能再为生产队效力了。而 六个私分牛肉的人,事先都交了钱,可以从轻处罚。最后镇里给队长警告,并让他 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检讨,母亲与其他几人,则被扣了工分。老蓝杀人事件之后,这 个被社员称为“六大股”的杀牛事件,成为小镇人茶余饭后的又一个谈资。 在我的少年记忆中,秋天是属于生产队的季节,也是属于母亲的季节。秋收的 学问很大,先收什么后收什么,完全取决于庄稼的耐寒程度。萝卜和土豆要早收, 傲霜的白菜和大头菜可以后收。收好的菜,通常分三等,分堆放着。母亲是一队的 秋菜调拨员,哪片菜好,该进哪个等级,她说了算。而最终留给队里的好菜,要做 个伪装。也就是将好的埋藏在里面,次的覆盖在外面,这样塔河镇来拉秋菜的人, 就不会打它的主意了。 深秋的早晨,一挂挂从塔河驶来的马车,碾着落叶和白霜,嘚嘚来到我们小镇 的庄稼地,采购越冬蔬菜了。四个生产队的菜地相距不远,但马车停在一队的时候 多。往往一队的秋菜售罄,二队三队的还堆积如山呢!母亲忙完队上的活儿,会歇 上一两天,然后请瓦匠来打家里的烟道和火炕,把挂了一年的灰清除,再用石灰将 墙刷得雪白,用蓝油漆将炕涂得锃亮。我记忆中的70年代幸福时光,就是秋日的午 后,懒洋洋地躺在新刷了油的热炕上,一边翻小人书,一边啃青萝卜。看累了,撇 下小人书的一刻,看着雪白雪白的墙壁,感觉是在云端,满心晴朗。 生产队的财富,是社员们用血汗换来的。母亲做领工员时,我不止一次听社员 私下抱怨,说她领着干活太狠了!而母亲干活之所以拚命,不过是为了让大家多挣 点。母亲在生产队卖力了二十多年的结果是,肩膀仄着,那是冬天在雪窝子里扛小 杆、长时间受重压的缘故;而她的脊椎,骨刺丛生,常常疼得直不起腰来。 如今年届七十的母亲,一提起生产队,就一肚子火气。说是在生产队干了半辈 子,没少给国家做贡献,可老了生活无保障,没有补贴,不享受医疗,只能靠子女 来奉养,实在不公平!她说没有生产队,70年代的人们,就得挨饿。我一听她发牢 骚,就会拿“六大股”的事挤兑她。她每回都撇着嘴辩驳,不过内容不同而已。她 有时说:“要不叫我,你能吃上那么香的牛肉么,体格能这么好么,哼。”有时则 说:“杀了头老牛,塔河镇就派人下来调查了,说明那年代的人不腐败!现在别说 杀牛了,当官的把单位吃空了,也没人管!”每次说完,她都要念叨“六大股”的 结局,谁谁病死了,谁谁得了老年痴呆症不认人了,谁谁穷得现在还得卖菜换油盐, 总之,晚景凄凉的多。 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喂牲口的老哑巴的下落。还记得有回我与邻居的女孩溜进 马棚,坐在干草堆上互捉头发里的虱子,我起了顽皮,将捉到的虱子往马槽里扔, 被老哑巴发现了。他瞪着眼睛,举起猪八戒扛着的那种九齿钉耙,将我们赶出马棚。 在他眼里,所有的牲畜都是圣洁的。 有人说老哑巴去了山东,还活着;也有人说,他早就死了。我想老哑巴去了另 一世,是回到故园了。因为那里,是一个无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