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季梅雨,拖下来的尾巴,过了六月上旬还不见它收尾不打紧,连接上农历 端午的节水,雨越落越粗大。 五六十公里长的北宜公路,特别是山区路段,在这阴湿晦暗的淫雨中,才活显 出它的生命,显得诡秘多端。尤其是从风路嘴下来,一直到九弯十八拐的宜兰县境 内,整条路段,不只是路躺在那里,让往来的车辆碾过来碾过去的份。相反的,好 像又有那么一点,是路熟练地玩着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车子,叫车子顺着它弯曲的 胳膊,让车子滑过来滑过去。要不是这样,每天怎么沿途都可以看到几处失手造成 的车祸现场和死伤的人员?还有,为何台北和宜兰两地的县政府各在路旁竖立严禁 沿途抛洒冥纸的警示牌,始终不见丝毫吓阻的作用。往来的卡车、野鸡车和民间的 小轿车,每一趟路或多或少,总要花四五十块钱,买一些冥纸沿途抛洒,向冥冥中 看不到的好兄弟买路献祭。 本来为了分摊北宜公路交通流量的滨海公路,在这长久的落雨天,陪中部山区 的山崩和泥石流,在水帘洞的路段,也发生了山岩大规模的崩塌。这么一来,北宜 公路往来的车辆,不但恢复昔日的拥挤,出车祸率也再创新高,鬼话也随着连篇传 诵。新店这一头银河洞的桥头和礁溪金盈山脚下的另一端,两地的杂货铺子把另设 的冥纸摊位紧挨着路旁,招揽开车的过客。 买了冥纸的车子,沿途抛洒着。尤其在危险路段、锐角弯处、车祸现场、小土 地公庙和有应公祠附近,抛洒得更多。这种情形,要是大晴天,就像成群结队数不 清的黄蝴蝶,停息在路旁的草地上。一等到车辆切风刷过,成群的黄蝴蝶就像受到 惊扰般地纷纷飞舞起来。过往的车子经常是一部接一部,卷起来的旋风也是一阵接 一阵,那迎风起起落落飘飘纷飞的冥纸,在光影间化成黄蝴蝶飞舞得更为栩栩如生。 要是有一段路静,这些黄蝴蝶即停息在草地上,瞬息间又回到冥纸的原形,微微颤 动着等待下一阵旋风的来临。这一天仍然是雨天,抛洒下去的冥纸,大部分都贴牢 在路面上,集多了就铺成一条醒目警戒的黄色景观。难怪曾经有洋人路过,误认为 是哪一位搞观念艺术的艺术创作而大加赞叹。 山路上的车辆本来就壅塞,然而又碰上不善爬坡的柴油大卡车阻在前头,后头 的来车一部接一部,把车队接得很长。大部分烧汽油的车,爆发力都很强,也可以 不理双黄线违规超车,好摆脱阻塞的痛苦。但是,山路弯道连续不断,迎面下坡冲 下来的车辆频繁。有人试了,拿它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长长接连下来的车阵,从半 山腰往下看,竟然在另一座山的山脚下的来路,还看到车队的尾段。卡在车队的车 子,听不到他们车子里面的怨声和诅咒。不过不少的车子,左轮一直压在双黄线, 随时准备冲刺超车。 一部乘载了十一个人的福斯九人车,除了司机小羊是男的,其余的都是女性; 其中有两位是来台北学国语的美国学生,剩下来的八个,除了小羊的妹妹小象,都 是小象的大学同学。整个卡在车队里的车子,他们就显得十分例外。他们的车子一 点也不急,能动就动,不能动就停在那里也没关系。沿途有说有笑,偶尔也会传出 惊叫。有两位外国妞,她们冥纸撒得比别人的车子还勤。他们也沿途数着车祸留下 来的残车。他们已经数到七部。偏偏有一个人说是八部。最后大家同意是八部。因 为这样才能显出北宜公路的神秘性,同时也增加了他们参与冒险的气氛。他们还沿 途念着钉在树上或电线杆的标语,“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有时 候他们也会看到“神爱世人”。第一次女孩子们也照念了。 “神爱世人不用念。”小羊阻止小姐们说,“这一趟路的老大公好兄弟,好像 是道教或是佛教管的。多念‘阿弥陀佛’就可以。” “什么是老大公好兄弟?”有人问。 “在这条路上最好不要问,问了他们以为我们在找他。”小羊沿途就欺负这些 只会念书赶时髦的都市小姐,同时也真的把她们吓得每一个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他们是谁?他们啊,他们是鬼魂,孤魂野鬼,厉鬼。山路上的车祸变形的残车都 是他们的雕塑杰作。不要不相信,前前后后的车子都在撒冥纸。为什么?给谁?用 肚脐想也知道。看!”小姐们都惊叫起来。那两位撒冥纸的洋妞,什么都不知道。 “叫你们看前面的电线杆,又有阿弥陀佛,你们鬼叫什么?”车子来到“南无 阿弥陀佛”的前面。 “南无阿弥陀佛——”大家齐声念。 这部车子的里里外外这么忙,这么自得其乐,也就无所谓阻塞了。很显然的, 今天这一趟路,要不是全车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还有更关键的是,小象的同学白珊 也同行,不然小羊再怎么好客热忱也不会成行。因为这已经是三个礼拜来,借同一 部车,走同样的路,到同样的地方,找同一个人,去听同样的一个故事而跑第三趟 了。 车子走走停停,以往没什么耐心、爱超车的小羊,那人来疯兼爱现的个性,在 小小车内被十个小姐无形地绞扭,他一边手排开车,一边说话还指手画脚,沿路似 乎没有停过。其余除了他的个性如此,另方面他还担心冷场令人感到无聊。当他远 远又看到树干上钉有标语的时候,他又提醒大家念“南无阿弥陀佛”一样,带头叫 “三民主义统一中国”。有几个还傻傻地跟着念到“三民主”,才意识到受骗。 “少骗人。讨厌!”小象代大家骂他,又问,“还要多久到?” “塞成这个样子,恐怕还要两个钟头吧。没关系,到坪林路宽,我们可以超车 到前面甩掉卡车,那时候就快了。” “这里面白珊还有好几个同学,她们都还没听过‘呷鬼的来了’。你说给她们 听嘛。” “对啊,再讲再讲。”连已经听过的人也表示希望再听。 “急什么,等一下就可以听到那个老人亲口讲的那种原味的。不要急不要急。” “不要。现在就讲嘛。”背后七嘴八舌地吵着。 “我说了你们不信,听鬼故事最好、最刺激的地方,就是发生鬼故事的地方。 很多观光客到英国参观古堡,也要听古堡发生过的鬼故事。一样的道理,等一下我 们就要在浊水溪畔的草寮里,借一根烛光,聚在那里听水鬼的亲戚的那一位老人讲 鬼故事,那才过瘾嘛。” “你说那老人是水鬼的亲戚?”有人害怕地问。 “我是形容他——谁晓得水鬼的亲戚是谁?” “讨厌!小羊最爱骗人和吓人啦。”小象说。 “谁叫你们那么容易受骗又那么胆小。其实你们也喜欢受骗,嘿嘿嘿。” “不要脸——”小象捶了一下小羊的肩膀,“快讲故事。” 小羊看整车的人那么需要他,不无暗爽地张着嘴无声地笑。小象以为小羊在坚 持,希望她们直接去听老人家讲。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样认识这个说故事的老人嘛。”另外一个人说。 小羊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同时觉得能提出这样要求的人,有点跟别人不一样。 是谁?小羊从后视镜一看,是一位被挤得有一半出镜的、还记不起名字的女孩 子,那样子有点羞涩。可见她的问题不只是为了好玩。小羊也认真地想回答这个问 题,因而他有点严肃起来。其实,那一天的气氛,也有那么一点超现实感,现在都 回到脑子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