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羊记得很深刻,七十多岁的沈石虎老先生,一边说一边带动作甩肩膀的神态, 也被他们摄入镜头。令小羊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老庙祝也好,石虎伯仔也好,当他 们说鬼说得入神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镜头意识,洗出来的照片大多很传神。他们甚 至怀疑,拍出好照片,特别是生活照片,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至少老庙祝 和沈石虎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老人家的头脸,就像一只泄了气还破了一个黑洞,并且皱得很厉害而有些干 缩变形的皮球。黑洞上下不超过四颗牙齿,像不受管训的征兵歪七歪八站在那里, 任凭猪炎、水鬼或早期的洪水和浮尸,在它一张一合之间,跑出来借着唯一的一根 颤动不安的烛光,化成在老人背后菅蓁壁上的黑影阴森森晃动。 石虎伯仔说:“猪炎一看是棺材板,惊了又再着一惊,拿起斧头就劈,劈成柴 就往灶口送,烧成灰,心里还是怕,伸手抓一把灰放在碗里,倒满酒,一口就把它 喝到肚子里去了……之后,每当猪炎要涉水过浊水溪的时候,只要他第一脚踩到水 里,就听到很多人在水里奔跑的声音,还带着‘呷鬼的来了——’的叫喊。但是第 二年的某一天,当猪炎的家人有几天找不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在出海口茅仔寮尾 的地方被发现,那时候,他全身爬满了螃蟹。” 小羊还记得石虎伯一说完,头一劈停了一下,那轻度白内障的眼睛也都亮起来 了。那时几个台北来的年轻人,有说不出的感动。他们除了用很棒、很过瘾来形容 之外,不知谁说了“很乡土”来赞美老人家,赞美“呷鬼的来了”这个故事。他们 都觉得这赞美很恰当,一直在说好乡土,很乡土,纯乡土。 “阿伯,你真乡土。” 石虎伯很不以为然,还觉得冤枉了,他对这些不速之客那么客气,为什么还批 评他?“我按怎上土?” 小羊知道他误会了,赶紧说明:“阿伯,你误会了,不是上土,是故乡的乡, 本土的土,乡土啦。” “喔——乡土。你没好好讲,我听做上土。是乡土,不是上土。” 大家嘻嘻哈哈一场,但是老人家心里还梗着:为什么说我是乡土。是褒奖呢, 还是什么?照理应该褒奖才对。乡土又是什么意思的褒奖呢?老人家没再问下去。 “阿伯,后礼拜我们还要听你讲呷鬼的来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都提呷鬼的来了。 小羊的车停在兰阳大桥前的红灯前。他高兴地叫起来:“呷鬼的来了!” 他像叫醒了后面的女孩子。有人茫然地问:“在哪里?” “过了兰阳大桥往右转再往右转就快到了。”小羊说。 “我还以为到了。还要那么久。” 雨势并没有减弱,天已经暗了,浊水溪两岸的农家,随着溪水的高涨而不安。 说人人到,说鬼鬼到,难道说大水,大水就来?看着就要淹到瓜田的溪水,心 里十分纳闷和焦虑的沈石虎,为了三个礼拜前一个骤雨的夜晚,对几个翻过堤防跑 到草寮躲雨的年轻人,无意间聊起身边这一条浊水溪,说了早前做大水淹没村庄, 淹死人和水鬼的话而反悔不已。不过他心里不服。那时候除了问年轻人台北有什么 好玩之外,自己所能聊的,也只有浊水溪。谈浊水溪不能不谈大水和水鬼,又能说 什么?当时要不是修轮胎的人来找他们,可能还会谈得更晚。 石虎伯沿着溪岸,从瓜田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心里嘀咕着:雨再这样落下去, 不要等溪水淹上来,西瓜已经不甜了。谁要?要是再落几天,西瓜裂开了,拿钱倒 贴也没人要。 他回草寮,一进门吓了一跳。 “干你娘咧,不会吭一声。” “阿妈等你呷饭。” 石虎伯心还跳得很厉害。 “大人大种还那么傻,老子差点被你吓死。你还笑。” 这位患有“蒙古症”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外孙,挨了骂还是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他还是笑。 “你先回去,叫阿妈先吃。” “我不要。阿妈说你不回来,我就不能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傻?去和来都不知道。” 当石虎和傻外孙逗着玩的时候,雨声中好像在堤防那边,有一群人齐声叫喊着 :石虎伯——“你不要再笑,安静一下我听听看。” 他的外孙还是发出咽咽的笑声。 石虎伯走出草寮往堤防看,天虽暗,堤防更黑,一群人站在堤防上,衬着天幕, 一时看起来像是皮影戏的皮偶在动。 石虎伯——“阿公,谁在叫你?” 石虎伯先还弄不清楚,想了一下,着了惊似的叫起来。 “惨了!呷鬼的来了!” 智障的外孙觉得很好玩,跑出来淋着雨,向堤防上的人影大声叫着:呷鬼的来 了——老天加了一把劲,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