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问我恨不恨你,我想了两天,觉得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是从来不曾相 信你爱我。”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怔。可是,分明是 自己的声音。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在照镜子。走廊上光线不好,镜子上像永远蒙着一 层擦不干净的灰似的,脸上的雀斑和镜子上的灰尘混在一起,人便颓然老去了。镜 子里的人,眼眶浮肿,头发蓬松,真的老了,怎么看都觉得老了,不一样了。她不 解地看看自己茫然的脸,想,幸亏屋里没有别人。想法一旦成了语言,就已经变成 假的了。 林子,十八岁,很有钱。对于这个人,她只知道这么多。 俱乐部说林子报名和她一起去意大利。一听“十八岁”,她第一个反应就是, 这怎么行!但还是勉强同意见面。毕竟没有其他人报名。她把行程提交俱乐部的时 候,对方就说,只有你这么闲吧,一个月的假期,估计没人报名。 虽然她并没有一个人上路的决心……但是,找个拖累?她就是抱着犹犹豫豫的 心思,坐在咖啡馆里,选了个靠湖的座位。支起的阳伞丝毫遮挡不住阳光,暴热的 气流从各个角度斜穿而来。 她掏出烟。无论如何,先抽一支再说。一支烟抽完了,两支也抽完了,皮肤被 晒得滚烫。服务员替她换了更大的绿色阳伞。想喝什么?冰冻乌龙,再来份绿茶蛋 糕。 小男孩还是没有出现,小男孩就是不靠谱,而她倒也没多留意,脑子里反反复 复地便是那一句已经不再真实的话。已经不需要答案了吧,事情过去了两天,已无 关紧要,再重新提起,虽然算是情理之中,但也可能是意料之外。 一个瘦瘦的年轻男孩走到她面前,用询问的眼神瞅着她。 她也上下打量他。皮肤白净,目光挑衅,T 恤,牛仔裤,中等个头,一只耳朵 上戴了枚硕大的金耳环,另一只耳朵上塞着耳机,耳机线的另一头消失在裤子口袋 里。刘海挡住了半边眼睛——大约不论什么时代的年轻男孩,都觉得头发挡住眼睛 就是帅。 他大大咧咧地看了看她对面的座位,“白莉娅?太阳会晒黑的,我们进屋坐吧。” “皮肤黑挺健康,就坐这里。”在室外抽烟比较舒服。再说了,凭什么听一个 幼齿的指挥? “好吧。”林子吹了声口哨,驯服地坐下来,翻了翻酒单,“我没涂防晒霜… …来点酒?” 她深深叹气,“下午两点,时间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行?”他慷慨地招手叫服务员,“你喜欢什么酒?” “我不喝。你自己照顾自己。”她想让自己语调不这么生硬,但似乎还是有些 生硬。 林子得意洋洋地看看她,仿佛取得了第一回合的胜利,“那我还是喝可乐吧。” 他的表情把她噎住了,服务员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想起正题,“俱乐部把行 程表给你了?” “给了,我没看,我随便。”他一摊手,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喜欢喝酒,到 意大利怎么泡吧?” “呃……随便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个随便法?” “我不懂唉,你帮我安排的都行。” 她无语,喝茶。 “要准备东西吗?咱们马上就去买吧。”林子热情洋溢,“听说要不少装备, 都有什么啊?” “包、水杯、手电、抓绒衣服之类吧。”她郁郁寡欢地回答。她想去意大利, 是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度过喧嚣的三十岁生日。难道这个渐渐老去的历史 性的日子,就要捐献给一份免费给别人当妈的差事儿? “我要过十九岁生日,所以打算出去玩一趟。”林子解释说。 她装腔作势地点头微笑,“签证准备了吗?” “准备签证都要什么呀?” “经济担保。”简短的回答常常不过是徒劳的抗拒,其实她最希望自己站起来, 走,头也不回,就这么步行到意大利! “什么叫经济担保?给使馆一笔钱?要多少?” 她想把烟头直接按在桌子上。不是,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上。但是,她装模作 样拿起绿茶蛋糕,有礼貌地回答:“就是证明你在国内有钱,所以肯定会回国,不 会赖在意大利的担保。” “还真奇怪,我不回国呆在意大利干什么?” “……唉,小朋友,你去还是不去?别说没用的话,明白?” “……呃,那我怎么证明?” “你让父母证明就可以,你爸爸妈妈同意吧?” “父母证明?算了吧,我在大使馆押五十万还不行吗?” 她手指压在太阳穴上,使劲摁了两下,一时间想不出说什么好。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换了种语气,仿佛严肃了一点,“是这样的,我爸爸很少 回家,我们不说话,我妈妈肯定同意,但她没钱……我押五十万可以吧?” 天呐!她定睛看着他。 “你倒是说话呀?”林子一脸无辜地催促她。 “给我五十万,我给你做假担保。”她说。 “真的?”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声音低了半度,“真的?” “你回家和你妈商量一下再说吧。”她开始收拾包。 他“哗”地站了起来,“你不会不带我去吧?我出钱,你的钱我也全出了,行 不行?” 刚才那个傲慢的,想用钱解决一切问题的暴发户消失了。现在的他,急不可耐 想成年的表情已然消失,活脱脱一个从来不会解决问题的少年人,急切、慌张。 这世界最难对付的,不是暴力,而是软弱。她顿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个可怕的 慈善陷阱。“你把行程完整地看一遍,给我打电话吧。”她摸出名片递给他,“我 先走了。” 她离开时的模样仿佛有人在后头追赶似的……等等,不该给他名片,但是,怎 么办?对,她应该问他要电话,从此把他的号码列进黑名单。 她又停下脚步。 “我们一起走吧,我有车,送你……”他果然追了上来,“哎,原来你是西蒙 公司的。我家和你们公司有协议价,你们公司几乎天天有人在我家吃饭。” “你的电话留给我吧。”她摸出手机。 “成!”他手忙脚乱地看着名片拨电话,“我家的海鲜酒楼就在你们公司旁边, 你也经常在我家吃饭吧?” 来电显示号码后,她把电话塞进包里,“好,再联系吧。” “你去哪里,我有车……” 她加快脚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上班成了负累,如果前男友,哦,不,对他来说应该是情人,总之,共用一套 办公室。最倒霉的,他还是她老板。她每天的工作,相当于帮男朋友看门。 她悄悄进了办公室,里间的门是掩上的。她放下皮包,挂好外套,开了电脑, 拿起茶杯——里间的门静悄悄地开了。 即使这么静,她还是感觉到了,犹豫了一下,回头。 他站在门口,“麻烦你进来一下。” 是的,不需要理由。老板叫你进去,你总不能说,不,我不想见你。 她坐到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巨大的办公桌。他在转椅上晃动,若有所思地看 着摊在桌子上的文件。几秒钟后,他抬起头,下了决心似的问:“好吗?” “好。” “那就好。”他又低下头看文件,仿佛没话要说了。 “你……太太好吗?” 他没抬头,“嗯”了一声。 她在想,有必要说吗?既然已经不再真实。 她终于没有说。实际上,她想说的是,需要我辞职吗?还是我应该自觉辞职? 他回答:“今天的会议你不用去了,有九楼的密司张就可以了。” 她没说话。 他把文件推到她面前,“有个机会,到德国公司进修一个月,去吗?” 她明白了,是换岗。每个助理换岗前都会进修,有时在上海,有时在德国。他 算是给她争取了一个大家都更想去的地方,不能说不是好意。 未来并不突然不可测了。仅此,而已。她拿起文件,手似乎有点哆嗦。她觉得 自己能理解,可是禁不住有些眩晕。她竖起耳朵,想听到外间的电话铃。 其实电话没响。 他说:“你考虑一天,明天告诉我。” 她说“谢谢”,走到门口时突然有个念头,想对他鞠躬,然后微笑,永远告别 这间办公室。不过,没有。怎么能让人觉得她分不清楚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她告诉 自己,克制,冷静,不要相信冲动。 推开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