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为什么总是钱钱钱,没完没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她忍不住要发怒,但话音刚落,底气便已然消失。 有谁知道她是不是缺钱?这是回答不了的问题。一个辛苦打工的人,面对别人 不辛苦就可以挥霍的钱,总是有点怯懦。 林子显然惘然了,话也说得结巴起来,“我……是说,我……我出钱没问题。” 她不知道来电话的是他,谁能料到他竟然不用自己的手机?她悔恨交加,她应 该直接说,“你需要的是保姆,拿你的钱找个保姆陪你到意大利见鬼去吧!” “我就在我家酒楼,你来吃饭吧,我们聊聊。我一定听你的话,你不住酒店我 也不住,你喜欢青年旅馆我也就喜欢。你千万一定要带我去啊!” “我要去德国出差,不去意大利了。”没等对方回答,她便断然挂了电话。 未成年人是成年人穷于应付的另一种动物。 一个小她一轮,整整十二岁的小瘪三,竟然没完没了地用钱羞辱她……等等, 是羞辱吗?也不是,是利诱,勾引而已。 难道钱是他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哦,也许吧,除此以外,他别无能力。想到 这点,她觉得也该有点同情心。 她实习的工厂在离斯图加特不远的小镇上。出发前,她请了年假,把意大利的 行程书塞进包里。进修要一个月,再加一个月的年假,一共两个月的时间,谁知道 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公司破产了,也许世界末日了,总之,爱谁谁吧。 锁门时,突然有种想看最后一眼的心情。回头看看,透过百叶窗,是路灯昏浊 的黄。天蓝的办公桌,黑漆漆的电脑,墨绿的水杯,鲜红的仙人掌静默地倚在洁白 的百叶窗边。 她走到桌边,把水杯搁进包里。也许是不祥的预感,也许只是告诉里面的人, 如果必须要离开,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她不是非常清楚为什么这么做。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靠窗户的座位已经被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占了。老太太 的绿风衣如同新长出的树叶,春意盎然。她问,您坐错位置了吧? 她原以为她们会立刻站起来,至少礼貌地给出合理的解释。 没想到,老太太那一头乱发的女儿转过脸来,毫无表情望着她,说,我妈身体 不好,要坐靠窗户的位置。老太太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们连屁股都没挪一 下,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坐着不动。 她顿时被激怒了,请你们让开! 她们仍然稳稳坐着,又是一句,谢谢你。 几个正在放行李的中年男人看乐了,一脸等看笑话的模样。难道她要坐自己的 座位,也要被扣上迫害老弱病残的罪名?她气得发抖。 洋空姐拨开人群过来,问明情况,俯身对那对母女礼貌地说,拜托,这位小姐 不同意和你们换位置。 母女两人巍然不动,我们身体不好,我妈身体不好。谢谢你,谢谢你们。 她站着,她们坐着,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对母女的头顶,母亲已经灰白了,女 儿是乌黑的。这种强迫的感觉刺激得她几乎想尖叫,手蠢蠢欲动,恨不得伸出手拽 住她们的头发,把她们撕下座位来。 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皮肤黑黑的华裔空姐过来,用带广东口音的中文抱 歉地对一个笑嘻嘻看热闹的男人说,先生,麻烦你和这位小姐换个位置,好吗?男 人犹犹豫豫,站了起来。洋空姐长舒一口气。 被迫换了座位,她心里有块地方像被火烤,渣滓要从嘴里喷出来似的。她坐在 她们前面,背仿佛就贴在她们脸上,后背灼热,心脏悸动,胸腔堵得难受,几乎喘 不过气来。她愤愤地想,要是飞机掉下来,我的骨灰会和这个讨厌的老太太弄混了 的。我不喜欢坐别人的位置,不喜欢别人坐我的位置,不喜欢被人强迫,不喜欢混 乱,可是看来没人在乎我喜欢什么。 看着屏幕上的斯图加特,她对自己毫无雀跃的内心很失望。憧憬已久的欧洲啊, 憧憬已久的出国旅游啊,最终不过是感情纠纷后的换岗。也许这是个理由,也许不 是,反正就算现在去的是天堂,还是一样索然无味。 还是尽早去意大利吧。意大利是她自己的,是未来的,是梦想的;德国是公司 的,是前男友的,是历史的,是一切迫不得已结出来的肿瘤。她劝自己说。她自己 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办入境手续的时候,她就排在那对母女后头,中间只隔了两个人。看着这对身 穿肥大的风衣的母女又在央求海关关员什么,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她别扭得几乎 想转身回飞机上去。为什么总是有人强迫她行善,她长得像施主吗? 第一次真正踏上了国外的土地,并没有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暴雨,外加拥挤 的入境手续,晚了足有三小时。她狼狈地钻进接她的车,接机的是一个叫史密特的 中年男人,他手脚麻利地把她的行李搁进后备箱,她连连道歉,对不起,没想到晚 了这么久。 史密特说,这一期的学员总共有十人,她是唯一来自中国的。她隔壁房间住的 是一个伊朗年轻人。他挤了一下眼睛补充说,很帅,未婚。 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发挥自己的幽默感,她说,可惜我已婚,不过没关系, 下回吧。 好的,下回。一言为定。 有打火机吗? 哦,我这里有一个,你拿去吧。这里抽烟不像中国那么方便,哦,我知道中国, 人们都站在严禁戒烟的牌子下面吸烟。 她配合地笑,枯干的嘴巴里终于有了点味道。 夜色已深,车子在一片黑压压的天色中行进,远处隐约有灯火在闪烁。摇开车 窗,清冷的空气扑进来。这里的空气仿佛确实新鲜,深深地呼吸几口,大脑顿时开 阔多了。那对讨厌的母女渐渐消失在灰白夜色里。 这种开阔的感觉,一直维系到上床后。她留了卫生间的灯,在淡黄色的灯光下, 看着陌生的房间,土黄色的窗帘,胖胖的黑色收音机,银光闪亮的晾衣架。在陌生 的环境里,听窗外雨声滴滴答答,说不清的种种奇思怪想渐渐平静下来,她睡着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半个月。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叮嘱她一定别 耽误了接机,林子今天的班机到斯图加特。陌生女人说,到意大利还拜托你多多照 顾林子,林子年龄小,不懂事,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顺便问一句,你们西蒙公司 缺人吗?我觉得林子要是能进国际大公司锻炼一下挺好,你能帮帮忙吗? 她的大脑几近静止。名片,她的名片!真不该给他!她沉默得太久,女人在那 头疑惑了,问,喂?喂? 你弄错了,我和你儿子不熟,也没什么联系,他到斯图加特也不会和我联系。 他说他跟你说好了,一起去意大利。女人惊叫,否则我怎么也不会同意他出国 玩! 你儿子应该不是第一次骗你吧?她反问。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帮忙去接他,你一定帮忙去接他,我只有这一个 儿子啊! 要在女人彻底惊惶,甚至疯狂之前挂断电话。她想,不能再被别人的软弱控制, 甚至胁迫。她搁下没有挂断的电话,放在一边,继续整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