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穿了一身车间里的工作服,头上还顶着安全帽,这种新鲜的打扮让她兴奋得 不想脱。午休的时候,她还是这样打扮,在公司对面的咖啡座吃午餐。她清清楚楚 地看见林子推开玻璃门,进来了。她脑袋一低,试图用安全帽挡住脸。 林子准确无误地认出了她,兴奋地打招呼,“哎!穿成这样,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还是一只耳朵挂金耳环,另一只耳朵塞听筒,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耳机拽 下来,塞进裤子口袋。 她叫服务员结账。 林子大大咧咧坐下来,“奇怪吧!别走,我请你喝酒……唉呀,对了,你不喝 酒……” “你妈给我打过电话了。你给她回个电话,要不要我帮你订回程票?” 他的脸刷地白了,“坏了,坏了!我妈给你打电话?糟糕!她怎么知道你的号 码?你这里的号码连我都不知道呀!” 她无话可说,只能翻白眼。 “没关系!我给她回电话。你什么时候去意大利?” 她气得咬牙,忍住不看他,免得把热咖啡泼到他脸上。 “哎,我说,你看见那个什么威廉姆国王的雕像吗?那柱子跟你们公司的水塔 差不多高,成心不让人看见雕像呀。” 服务员将账单递给她,她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账单,林子便扔了一张信用卡过 去,“得了,我付。有男人在,还用女人付钱?这不是成心污辱我嘛。” 服务员微笑地看着她,她扶了扶晃动的安全帽,站起来,“那么,谢谢,再见。” “哎,哎呀,你别走……你去过麦琴根了吧,我听说那里大牌衣服多,你陪我 去吧,喜欢什么我都帮你买……” 她已经到了公司门口,他才大喘气地赶上来,“哎,你害死我了!还要我选择 付不付小费,我看不懂也听不懂,折腾半天。这些人真麻烦,想要多少直接扣掉不 就得了。” “你这两天怎么混的?”她放慢了脚步。 “一般没事儿,掏出钱来让他们自己找,没啥麻烦的。你看,我还带了酒店的 名片,比你想的聪明吧?” “嗯,我不去意大利,你还是回国吧,别浪费时间了。” “哦,没关系,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不去就不去,我等你回国的时候和你一 起走。”他是真不在乎,话题一转,又说:“哎,我说,你怎么穿成这样?女孩子 穿工装,多难看啊!下午别上班了,咱去买衣服吧。” 她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神经病,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你以为我在公司 里辛苦七八年,有机会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是为了当你的保姆?” “哎,我是说买衣服啊,我从来不给保姆买衣服。” “你常常给姑娘买衣服?” 他笑了起来,“当然啦,你们女孩子要什么,我清楚得很。” “女孩子只要衣服?” “衣服最便宜了,不过……”他似乎怔了一下,“有个女孩对我挺好的,连衣 服也不肯要。” “她要什么?” “要我好好学习。” “所以你把她甩了?” “我有什么办法。”他耸耸肩,又嬉皮笑脸起来,“你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不 结婚?” 她瞬间空白,定了定神,“小小年纪,别这么多管闲事。” “好的,我不管。”他乖巧地说,表情却并不认真,嘴角浮起调侃的笑意, “你喜欢什么牌子的衣服?” “我喜欢你好好学习。”没等他回答,她一个箭步窜进公司,大门“咔”的一 声在身后关上了。 晚餐后,她经过林子住的酒店,还是停下了脚步,看看厅堂里闪烁的灯光,想 在绰约的人影中分辨出有没有他。 一个中国男人推门出来,看见她,微笑,中国人? 中国人。 和中国男人寒暄告别之后,她脸上的笑意还残留了一会儿。马路空荡荡的,偶 尔有人经过。没有看见林子,酒店大堂只有几个洋人。她侥幸地想,上帝,请你保 佑吃饱撑着没事儿干的人吧,上帝,你是个好人呐,麻烦你送林子回家吧。 可惜只是短暂的安慰。一走进酒店大门,前台甜美的雅利安小姐立刻叫她,白 女士,警察局给你留了口信。 警察局?!林子。除了他,没别人。 闯进超市仓库,还袭击保安,不会吧…… 涉嫌抢劫?哦,我想不太可能,他大概只是不识字,也许你们应该在超市里用 中文指示牌,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们有没有觉得中文指示是个国际形象问题? 不不,我不是他姐姐,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绝对不打算保释他,他有的是 钱保释自己,难道他没掏出一把钱给你们看看吗? 是欧元吗?好吧,你们没时间,我坦率一点。警察先生,说真的,要是他现金 不够,你们打算关他两三年,我甚为感激呀,甚为感激,你们请自便吧,一定要自 便呀。 她还很小的时候,便有个隐秘的理想,想去意大利。没有理由,她就是这么想, 后来她申请旁听意大利语,结果因为意大利语老师出走意大利,只好改听德语课。 而这一回意外的换岗,也让她的第一次出国之旅,从务虚的意大利变成了务实的德 国——这个林子,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吧,也许上帝觉得理想不是用来实现的。 她松开安全帽的带子,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也许,不去意大利了?她立刻又 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什么?难道就因为那个该死的林子?她又闪过另一个念头:为 什么她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车间实习?她的新岗位在生产部?果然如此的话,那么, 在采购部的他,她大概一年也见不到两次了。也好,车间里仿佛有更多的活力,滚 动的流水线永远咔咔嚓嚓,唦唦瑟瑟,不会寂静下来。同样踩在水泥地上,仿佛这 里要比办公室的地面更为坚硬。吊车转动的上空,也远不是沉闷的天花板可以比的, 但凡在什么开阔、巨大的东西面前,人就变微小了,不那么重要了。 史密特告诉她,住在她隔壁的伊朗未婚男青年叫哈迪,他在伊朗公司负责车辆 调度,据说要转到生产管理,大半时间也在车间里。他几乎永远站在生冷的操作间 里,不是神情冷峻地看红灯绿灯,往表格里填空,就是居高临下隔着窗户看流水线 上的工人,观察他们的动作——他每每看见她,总是面带欣赏地指着整齐的机器, 说,看,看,效率啊,效率。他的表情让她觉得,工作可能真的是一件永恒的事情。 有序的工作真的给了他,以及他身边不少人安静的力量,也许她也可以。 这段时间,他们经常遇见,渐渐都快养成习惯了,如果一起从车间下班,就去 对面的咖啡座喝杯啤酒,再一起步行回酒店。其实她不喜欢喝啤酒,不过,不喝也 没别的事情可做,何况一起步行回酒店——身边是个高大的、还算得上英俊的男人, 扯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这种自欺欺人的热闹,不也挺好? 他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了杯啤酒。意外的是,这一回,哈迪坚持替她买单。 她愣了愣,却不感觉意外,没再坚持自己付钱。也许就因为他买了单,回酒店的路 上,她打破沉默,主动告诉他,她想去意大利。 他奇怪地问:“你周末都去了哪里?我只比你早来两天,米兰去了,巴黎也去 了两次了。” 她有点尴尬地说:“我只去过路德维希堡。周末太短,不想走太远。” 哈迪回答:“原来你不会管理时间,真是个要命的缺点啊。” 她彻底闷掉了,她知道哈迪是对的,她不会。工作的时候,是工作管理她的时 间,恋爱的时候,是别人管理她的时间。现在,每到夜晚,每到周末,有大把需要 自己打发的时间,扑面而来的巨大空虚令她无能应对。 她得打起精神。她告诉自己,哈迪说得对,要学会自己管理自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