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迪去买口香糖,她进了酒店,转弯上楼。林子就坐在楼梯上,往日的嚣张大 概都丢在了警察局,他成了另外一个人,衣服脏了,耳机不见了,头发乱七八糟地 趴在脑袋上。她倒是想绕过去,不过林子已经看见她了。 “陪我坐一会儿吧,真难过。” “看出来了。”她顿了一下,“这位小朋友,我早说过,你还是回国比较好。” “老给你惹麻烦,对不起。”林子从口袋里拽出一枝玫瑰花,一用力,花瓣掉 了两片,“路上看见就买了……哎,花瓣都掉了,你还愿意要吗?” “咳,小朋友,扔了吧。” 林子把花扔进了楼梯边的水池。 哈迪嚼着口香糖来了,看见他们一惊,随即又自以为明白地笑了,“白,那么, 晚安了。” 她想和哈迪一起上楼,想了想,却没动。林子还是坐在那儿,并不关心她的犹 豫。 “你回去吧,机票订好了吗?” “没有。”林子的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回去,我想……” 她打断他的话,“如果你连自己的爹妈都指望不上,还指望一个陌生人照顾你, 多可笑啊!” 林子没吭声。 “我说的,对吗?”她逼问。 “对。” “那还不赶紧回去?” “你不是说了嘛,连爹妈都指望不上。”这会儿,他不再轻浮,反倒伶俐起来 了。 她咽下口水,说不出话来。 “我妈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天天在车间,接不到什么电话。” “他们是钱包,其实我也只是钱包。” 她沉默片刻,答道:“知道就好。” “你对我有偏见。我很会照顾自己,从小学就住校,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高 中时候,我妈逼我去乡下读县中,你想想,我一个人在县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有……” “别说这些没用的,没事我先回房间了,你也回去吧。” “别,我想说说话,浪费你的时间了吗?” “知道就好。” “其实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要忙吧。我爸爸天天说他忙,忙得不着家,其实 电脑里全是色情照片,手机里全是暧昧短信,车窗户一个月被女人砸烂两三次。我 妈妈说她忙,其实也就忙着查我爸爸的信用卡,外加美容店那点儿破事儿。”林子 显然生了气,假惺惺的笑声尖利刺耳,“真忙的我也见过,你有没有当过乞丐?” 她双手抱在胸前,让自己保持冷静,以便打倒他的不冷静,“唉,你,幼稚的 年轻人,你爸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难过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没鞋,别人还没脚呢。 抢劫都没事儿,两天就放出来了,还不够?你还想怎么样?我不欠你,对不对?” “我吧,那天实在闲着没事儿干,去天桥底下要钱玩。你知道伸手问人要钱有 多难吗?”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见她不说话,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仿佛自 己终于赢了一个回合,“看,你不知道,而且乞丐互相还抢地盘,还有团伙,我差 点挨打。” 她仿佛在倾听,专注的神情让他眼神闪闪发亮,激越地继续讲下去,声音越来 越高,“撒谎,你们全在撒谎!我妈总说不喜欢钱,想要过普通日子。我说她撒谎, 她就生气。撒谎,你们都撒谎!我比你们清楚钱来得有多不容易。” “不光你知道。”她打断他,“人人都知道,连你爸爸妈妈都知道,别以为你 最懂,真的。” 他登时又泄了气,仿佛要哭出来了,“跟你说什么也没用,你不喜欢我,正常, 没人喜欢我……喜欢也是装的,其实只喜欢我的钱,根本不喜欢我的人。” “不是有姑娘不喜欢你的钱,喜欢你好好学习,你甩了人家嘛。”她忍不住语 气放柔和,仿佛要给他一点最后的安慰。脚已经迈了出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义务知道呀。”她甚至已经走了两步,但,恰逢此时,一个高大的胖子 捧着肚子下楼来了,身材足有三到四个她一般宽。她只能倒退两步,就连林子也得 站起身给他让路。胖子心领神会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水中飘浮的玫瑰花,笑着 说“谢谢”,一摇三晃,艰难地挤下楼梯,沉重地走了。 她横起来要冲的劲头,被这个岔子一下便打散了。他们之间的僵局登时松动,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地看看对方。显然,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也清楚地发 现了这种改变。 她叹了一口气。 林子怯怯的,却有些毅然决然的态度,“咱们去吧台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心里在揣度,这个人还会麻烦她多久。一点点廉价的同情心会引来多大的祸 害。 “你快过生日了吧?”她终于说,“我请你喝酒,当替你庆祝生日。然后,你 回国,不回国也别再来找我了。” 酒店说吧台服务员休假,他们只好走一段路,想找一家不算太闹,但也不能太 静的酒吧。太闹了,他们没有欢乐的情绪。太静了,他们没有交流的话题。况且, 她还不能确定他算不算成年人,局促的处境让她觉得自己着实算得上可笑。 他的脸实在太过青春,只有不正视他,她才能勉强接受自己这会儿还走在马路 上这个现实。即使不看他吧,肩、胳膊,甚至头发还是感觉不安,仿佛安全的边界 正遭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风一吹,她的头发飞到他脸上,他镇定地抹了抹 鼻子,说,绿茶味。她装作没听到。他又说,你走得太快了。她还是没作声,不过 稍稍放慢了脚步。 他们没怎么说话,走,看看,继续走,看看,再继续走。就在这个过程中,她 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变化。酒店里他的羸弱,或者说脆弱,仿佛每走一步,便消散一 点。走在她身边,或许是因为他比她高,或者是因为她穿裙子,他的后背越挺越直, 步履越来越干脆,孩子气渐渐被逞强的男子气替代了,他甚至有意无意走到了贴近 车流的那一边,将她和车流隔开。 至少看了三家酒吧后,他们找到了她觉得尚可的一家小酒馆。拱形雕花门,花 玻璃窗,门口的大酒桶飘浮着麦芽香味,站在门口便看见了半边明亮半边黯然的灯 光,零散的客人,音乐也恰到好处地不高不低,想听见便能听见。她挑了中间的座 位,他没意见。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金黄的头发,眼球发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 前。他们轻松地达成一致,每人一大杯黑啤。老板检查了一下他们的护照,脸上挂 着和霭可亲的笑容,又仔细看了他们两眼,迅速地消失了。 他们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刚才的激情已经过去,林子不想再解释自己,她也不 再试图拒绝他。他心不在焉地玩着窗台上的地球仪,她则翻看一本旧杂志。老板把 酒端过来的时候,对林子说了句“生日快乐”。林子似乎没听明白,或者只是不想 反应,倒是她说了声“谢谢”。林子不以为然地看着老板走远,不知感激地说, “眼珠长成这样,真像白眼狼。” “你回国以后打算干什么?”她以新话题开场。 他伸出一根手指,地球仪飞快地转了起来,他的手指飞快地按下去,按在了加 拿大地图上,“去加拿大怎么样?” “去加拿大干什么?” “我爸非要我上学,国内又没大学要我,有什么办法。我本来想工作一年玩玩, 拖些日子,不过没人要我。你们公司要人吗?” “呃,你想去加拿大学什么?” “开宠物店学什么专业合适?” 这个问题把她难倒了,“不知道,也许你愿意当兽医?” “算了,反正只能混。花人家的钱,住人家房子,都是要付代价的。我爸叫我 学管理,我就得学管理。你肯定也是的,老板叫你干嘛你就得干嘛。” 原来他不笨,只是她有点儿受伤感。她挺直后背,装作看窗外,“为什么想开 宠物店?” “我看不出来人还有什么可打交道的。我最喜欢的,就是我们家的狗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笑了笑。 他跟着笑,笑容像自嘲,“不过他们把狗送人了,嫌脏。没关系,你看,我今 天十九岁了,忍不了几年了。” “你喜欢加拿大吗?” “看,你记性不好。我说过了,我只喜欢狗,谁在乎加拿大。” 她被他的话噎住了,看了他一眼,低头翻杂志。 “你心里在骂我,我特能理解。”他的笑容狡黠。 她眨眨眼睛,没否认,也没打算承认。 “有时,我看我自个儿都挺烦的。” “还好,凑合看吧。”无论如何,她觉得现在的他比之前有人样多了。